睡美人:第五章 · 1 線上閱讀

新年剛過,海浪洶湧,發出隆冬的音響。陸地上,風倒不是那麼大。

「呀,這麼冷的夜晚,歡迎您……」

「睡美人」之家的那個女人說着,打開門鎖,把他迎了進來。

「就是因為冷才來的嘛。」江口老人說,「這麼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體來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極樂,不是嗎?」

「瞧您說的討厭話。」

「老人是死亡的鄰居嘛。」

二樓往常的那間客房生了火爐,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給他沏了上等煎茶。

「總覺得有股賊風灌進來。」江口說。

話音剛落,女人就「啊?」地應了一聲,環視四周。「這房間沒有縫隙呀。」

「房間裡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嚇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臉色刷白。

「再給我一杯茶好嗎?不要涼的,我要喝燙的。」老人說。

女人一邊按他的要求做,一邊冷冷地問道:「您聽說什麼了?」

「唔,沒什麼。」

「是嗎。既然聽說了,您還來?」女人也許感覺到江口已經知道了,她似乎決意不勉強隱瞞,但神情着實很不情願。

「您特意前來,不過我還是勸您走吧。」

「我明知而來,不是很好嗎?」

「嘻嘻嘻……」聽起來像是惡魔的笑聲。

「反正那種事總會發生的。因為冬天對老人來說是危險的……這家只在冬天歇業不好嗎?」

「……」

「雖然不知道什麼樣的老人來,但是如果接二連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負些責任吧。」

「這種事,請您向我們掌柜說去吧。我有什麼罪過呢?」女人依然面無血色。

「有罪啊。你們不是把老人的屍體運到附近的溫泉旅館了嗎?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幫了忙。」

女人雙手抓住膝蓋,姿態變得僵硬起來,說:

「這是為了那位老人的名譽啊!」

「名譽?死人也有名譽問題嗎?這也有個體面的問題啊。也許不是為了死者,而是為了家屬吧。談這些事似乎很無聊……那家溫泉旅館與這家是不是一個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個老人死在裸體姑娘身邊,恐怕報紙也不至於曝光吧。如果我是那個老人,還希望不要運出去而留在這裡,我覺得這樣更幸福。」

「為了應付驗屍和一些麻煩的調查,加上房間也有點不對勁,一定會給常來光顧的客人添麻煩,對陪睡的姑娘們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臨死的輕微掙扎,也不會使她驚醒吧。」

「是的,那是……不過如果讓老人在這裡死去的話,就得把姑娘遷出去,藏在某個地方。即使這樣做,也難免會由於某種原因讓別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麼,把姑娘弄走了嗎?」

「可不是嗎,這顯然構成犯罪行為嘛。」

「老人的屍體都涼了,姑娘也不會醒吧。」

「是的。」

「這麼說,姑娘對身邊老人的死簡直一無所知。」江口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那老人死了之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沉睡的姑娘依然將她暖乎乎的身體靠在那冰涼的屍體上。屍體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無所知。

「我的血壓和心臟都很正常,不用擔心。不過,萬一出事,請不要把我運到溫泉旅館,就讓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邊好嗎?」

「那可不行。」女人亂了方寸,說,「您要這麼說,那就要請您走人。」

「開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對女人說過的那樣,他不認為猝死會逼近自己。

儘管如此,在這家過世的老人,報紙廣告刊登的訃告只說是「猝死」。江口在殯儀館遇見了木賀老人,兩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詳情。那老人是因心絞痛死的。

「那家溫泉旅館嘛,不是像他這樣的老人住的旅館。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館。」木賀老人對江口老人說,「因此也有人悄悄議論說,福良專務董事可能是安樂死吧。」

「唔。」

「看起來或許像是安樂死,其實不是真的安樂死,可能比安樂死更痛苦吧。我與福良專務董事是較親近的朋友,一聽說馬上就明白了,立即進行了調查。但我對誰都沒說,死者家屬也不知道。那條訃告有意思吧?」

報上並排登了兩則訃告。頭一則是福良的妻子與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則是署公司的名。

「福良就是這個樣子。」木賀裝出粗脖子、寬胸脯、挺個大肚子的樣子讓江口看,「你也小心點好呀。」

「我倒沒有這種顧慮。」

「不過,他們最後還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那具碩大的屍體,運到溫泉旅館了。」

是誰搬運的呢?當然肯定是用車子運走的,不過江口老人覺得這事相當瘮人。

「雖然這次事件不為人知就過去了,可要是再發生這種事,我想那家恐怕也長不了。」木賀老人在殯儀館悄悄地說。

「可能吧。」江口老人應聲說。

今晚,這女人估計江口已經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隱瞞,卻小心地警惕着。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嗎?」江口老人對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討厭的問題。

「她當然不會知道。不過,看起來那老人臨死時有點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傷的痕跡。姑娘卻什麼都不知道,第二天醒來,她說:真是個討厭的老頭。」

「是個討厭的老頭嗎,即使是臨死前的痛苦也罷。」

「抓痕還不到傷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滲出點血,有點紅腫……」

那女人似乎什麼都對江口說。這樣一來,江口反而無意再探問。那老人恐怕也只是一個早晚會在某處猝死的人罷了。對他來說,也許這樣的猝死是一種幸福的死亡。只是木賀說的把那麼一具碩大的屍體搬運出門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說:「耄耋之年的死總是醜陋的呀,唉,也許是接近幸福的極樂淨土……不不,那老人準是墜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認識的姑娘嗎?」

「這我不能說。」

「唔。」

「因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讓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

「請再給我一杯茶,嗓子幹得很。」

「好,我換換茶葉。」

「發生了這樣的事件,儘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這家的日子恐怕不會長了,你不覺得嗎?」

「可能這樣嗎?」女人緩慢地說,頭也沒抬地在沏茶。

「先生,今晚幽靈可能會出現呢。」

「我還想與幽靈懇切地談談呢。」

「您想談什麼呢?」

「關於男性可憐的老年問題唄。」

「剛才我是開玩笑呢。」

老人啜飲着香噴噴的煎茶。

「我知道是開玩笑。不過,我體內也有幽靈呢。你體內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了指女人。

「話又說回來,你怎麼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問。

「我覺得仿佛有奇怪的呻吟聲,就上二樓來瞧了瞧。老人的脈搏和呼吸都已經停止了。」

「姑娘全然不知吧。」老人又說。

「這點事,不至於讓姑娘驚醒過來。」

「這點事嗎……就是說老人的屍體被運出去,她也不知道。」

「是的。」

「這麼說,姑娘是最厲害的。」

「沒有什麼厲害的嘛,先生請別說這些不必要的話,快到鄰室去吧。難道您曾認為熟睡的姑娘是最厲害的嗎?」

「姑娘的青春,對老人來說,也許是最厲害的啊。」

「瞧您都說些什麼呀……」女人莞爾一笑,站起身來,把通往鄰室的杉木門略微打開,「姑娘已經熟睡等着您呢,請吧……給您鑰匙。」說着從腰帶間把鑰匙掏出來交給了江口。

「對,對了,我說晚了,今夜是兩個姑娘。」

「兩個?」

江口老人吃了一驚,不過他尋思,說不定這是由於姑娘們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關係吧。

「請吧。」女人說着走開了。

江口打開杉木門,初來乍到時的那股好奇或羞恥感,已經變得遲鈍了,不過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這也是來見習的嗎?」

但是,這個姑娘與先前見習的那個「小姑娘」不一樣,這姑娘顯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態,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幾乎忘卻得一乾二淨。兩個姑娘挨在一起,靠近入門處的就是這個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習慣老人愛用的電熱毯,或是她體內充滿溫暖,不把寒冬之夜當回事,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窩下,睡成大字形。仰面朝天,兩隻胳膊儘量伸張。她的乳暈大,而且呈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來的光落在深紅色帷幔上,映着她的乳暈,色澤並不美,從脖子到胸脯的色澤也談不上美,卻是又黑又亮。似乎有點狐臭。

「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語。這樣一個姑娘給六十七歲的老人帶來了活力。江口有點懷疑這個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徵表明她才十幾歲,乳房大,乳頭卻沒有鼓出來。雖然不胖,身體卻長得很結實。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長,指甲也很長。身體一定也像時興的那樣修長吧。她究竟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會說什麼樣的話呢?江口喜歡聽廣播和電視裡好幾個女人的聲音,當這些女演員出現時,他曾把眼睛閉上,只聽她們的聲音。老人很想聽聽這個熟睡的姑娘的聲音,這種誘惑越發強烈了。此刻絕不會醒過來的姑娘怎麼可能有意識地說話呢。怎樣做才能讓她說夢話呢?當然,說夢話的聲音與平常的不同。再說,女人一般都有幾種語調,不過這個姑娘大概只會用一種聲音說話吧。從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沒有裝腔作勢。

江口老人坐起身來,撫弄着姑娘長長的指甲。指甲這種東西竟這麼硬呀。這就是強健而年輕的指甲嗎?指甲下面的血色是這麼鮮艷。此前他沒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條很細的金項鍊。老人莞爾一笑。在這樣寒冷的夜裡,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額髮際還在冒汗。江口從口袋裡掏出手絹來,給她擦了擦汗。手絹沾上了濃濃的氣味。連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這條手絹帶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團扔在房間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紅。」江口嘟囔着說。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這個姑娘抹口紅的樣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語說:「她做過唇裂手術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絹又撿了回來,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過唇裂手術的痕跡。她那上唇只有中間部位高出來,那種富士山形的輪廓特別鮮明好看。意外地招人愛憐。

江口老人驀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他站在那姑娘面前,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臉向右邊閃過去,又向左邊躲開。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說。

「好了,吻了。」

「我沒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讓她看看沾着點口紅的手絹,說:

「不是已經吻過了嗎?瞧……」

姑娘把手絹拿過來看了看,一聲不吭地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沒有吻呀。」姑娘說着低下頭來,噙着眼淚,緘口不語。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不知姑娘後來是怎樣處理那條手絹的?不,比手絹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姑娘是否還活着?

不知過了多少年,江口老人全然忘卻了當年那個姑娘,看到熟睡姑娘那美麗的山形上唇才想起來。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絹放在熟睡姑娘的枕邊,手絹上沾有口紅,姑娘自己的口紅又褪了色,待到她醒過來,會不會想自己還是被人偷偷吻了呢?當然,在這家裡,接吻這種事無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屬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麼老糊塗也是會接吻的。只是這裡的姑娘絕不躲避,也絕不會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涼的,也許還有點濕潤。親吻所愛女屍的嘴唇,不是更能傳遞情感的戰慄嗎?江口一想到來這裡的老人們那可憐的衰老,就更涌不起這種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見的唇形,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他想,竟有這種嘴唇呀。老人用指尖觸動一下姑娘上唇正中的部位。嘴唇乾燥,皮好像也挺厚。姑娘開始舔嘴唇,直到把嘴唇舔濕潤了。江口把手收了回來。

「這姑娘一邊睡一邊在接吻嗎?」

不過,老人只是撫摩了一下姑娘耳際的頭髮。頭髮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來,更衣去了。

「身體再棒,這樣也會感冒的。」江口說着將姑娘的胳膊放進被窩裡,又把被子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後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過身來。

「唔唔。」姑娘張開兩隻胳膊猛力一推,輕而易舉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窩。老人覺得很滑稽,笑個不止。

「果然不錯,是個勇猛的見習生啊。」

姑娘陷入絕不會醒過來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擺布。但是,面對着這樣一個姑娘,江口老人已經喪失了竭盡全力去對付她的勁頭。也許時間太長都忘卻了。他本是從溫柔的春心和馴服的順從進入境界的,本是從女人的親切中進入境界的,已經不需要為冒險和鬥爭喘氣了。現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來,老人一邊笑一邊想起這些事。

「畢竟是歲數不饒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語。其實他不像到這家來的老人們那樣,還沒有資格到這裡來。但是,自己身上殘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這個肌膚又黑又亮的姑娘,使他想起了這不常有而又切實的問題。

對這樣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喚醒青春。江口對「睡美人」之家已經有點厭倦。儘管厭倦,可是來的次數反而多起來。一股血氣的涌動,在唆使江口對這姑娘施展暴力,衝破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們醜陋的秘樂,然後從此與這裡訣別。但是,實際上不需要暴力和強制。熟睡的姑娘的身體恐怕不會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費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氣了,黑暗的虛無感在心底擴展。近處的波濤聲聽起來像是從遠處傳來。或許與陸地上無風也有關係。老人想象着黢黑的大海黑暗的底層。他支起一隻胳膊肘,把臉貼近姑娘的臉。姑娘深吸了一口氣。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肘部。

姑娘那黝黑的雙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窩,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窩外面。江口鑽進貼鄰的另一個姑娘的被窩裡。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轉身來。姑娘雖然是熟睡,卻像迎接了他,樣子溫柔而親切,是個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隻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