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第二章 · 3 線上閱讀

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處浮現出許多花的幻覺,而後消失,復又浮現,他任憑幻覺的浮沉,只覺得昔日那股感情復甦了,那就是女兒出嫁後不久,他甚至看到別人的女兒也覺得可愛極了,總掛在心上。此刻他覺得這個姑娘就跟當年別人家的一個女兒一樣。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他的眼睛上方。江口的三個女兒當中,只有小女兒跟着他去看了椿寺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兒出嫁前半個月所作的告別旅行。此時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覺中最為強烈。特別是小女兒在婚姻問題上有莫大的痛苦。有兩個年輕人在爭奪小女兒,不僅如此,在爭奪中小女兒喪失了貞操。江口為了轉換一下小女兒的心情,才帶她去旅行的。

據說如果山茶花吧嗒一聲從枝頭凋落下來,是不吉利的,不過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樹,樹齡據說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樹上卻開出五種色彩的花,據說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繽紛時節,有時一天可掃滿五六簸箕的散瓣呢。」寺院的年輕太太對江口說。

據說從向陽面觀賞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賞來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兒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時值太陽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陽光穿不透大山茶樹那繁枝茂葉和盛開滿樹的花厚厚的重層。陽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樹樹影邊緣仿佛飄忽着晚霞。椿寺坐落在人聲雜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裡除了這一棵大山茶花古樹外,似乎別無其他值得觀賞的。再說,在江口的眼裡,除了大山茶花外,什麼也看不見。心被花奪走,連市街的雜沓聲也聽不見了。

「花開得真漂亮啊!」江口對女兒說。

寺院的年輕太太回答說:「有時清晨醒來,落花都蓋地了。」說罷站起身離去,讓江口與他女兒留在那裡。究竟是不是一棵樹開了五種顏色的花呢?樹上確實有紅花,也有白花,還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江口無意深究這些,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這棵有四百年樹齡的山茶花樹,竟能開出那麼漂亮、那麼豐富的花來。夕陽的光全被山茶樹吸收進去,這棵花樹樹幹粗壯,樹身溫暖。雖然不覺得有風,但是有時邊緣的花枝也會搖曳。

然而,小女兒並不像江口那樣被這棵著名古樹的散瓣山茶花吸引。她沒精打采,與其說她在賞花,莫如說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在三個女兒中,江口最疼愛小女兒。她也最會向江口撒嬌。尤其是兩個姐姐出嫁後,她更是如此。兩個姐姐還以為父親會把幺妹留下,為她招個入贅女婿當養子呢。她們曾向母親流露出忌妒之意,江口是從妻子那裡聽說此事的。幺女性格比較開朗。她有很多男朋友,這在父母看來,總覺得有點輕浮。可是,每當眾多男友圍着她轉的時候,她顯得格外朝氣蓬勃。不過,在這些男友中,她喜歡的只有兩個。這件事,做父親的和在家中款待過她的男友們的母親是最清楚的。那兩個人中的一個玷污了小女兒。小女兒在家中也有好一陣子一言不發,比如更衣時的手勢顯得特別急躁。母親很快就察覺到女兒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便輕聲詢問了她。女兒毫不躊躇地坦白出來。這個年輕人在百貨公司工作,住在一間公寓裡。女兒好像是被邀請到他公寓裡去了。

「你要與他結婚吧?」母親說。

「不,我決不。」女兒回答。這使母親感到困惑。母親估計這個年輕人一定有非禮的舉動,遂與江口坦率地商量。江口也覺得猶如掌上明珠受到了傷害一般,當他聽到小女兒與另一個青年匆匆訂了婚約之後,更覺震驚了。

「你覺得怎樣,行嗎?」妻子懇切地問道。

「女兒有沒有把這事跟未婚夫說呢?坦率地說了嗎?」江口的話聲變得尖銳了。

「這點嘛,我沒有問她,因為我也嚇了一大跳……要不,問問她吧?」

「不。」

「這種錯誤還是不向結婚對象坦白為好,世間成年人一般認為,不說可保平安無事。可是,還要看女兒的性格和心情啊。為了瞞着對方,女兒會獨自痛苦一輩子的。」

「首先,是家長承不承認女兒的婚約,還沒有決定,不是嗎?」

被一個年輕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個年輕人訂婚,江口當然不認為這種做法是自然的、冷靜的。家長也知道這兩個青年都很喜歡小女兒。江口也認識這兩個青年,他甚至曾想過,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方與女兒結婚似乎都不錯。然而,女兒突然訂婚,難道不是一種衝擊的反作用嗎?難道不是在對一個人的憤怒、憎恨、埋怨、懊惱等不平衡的心態中,轉而向另一個人傾斜嗎?或是在對一個人的幻滅、在自己的心慌意亂中,試圖依靠另一個人嗎?由於被玷污而對那個年輕人產生反感,反而促使她更加強烈地傾心於另一個年輕人,這種事未必不會在小女兒的身上發生。也許這未必不能說是一種報復,一種半是自暴自棄的不純行為。

但是,江口沒想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小女兒身上。也許任何做父母的都會這樣想吧。儘管小女兒被男友們包圍着,可她顯得快活、自由,又素來性格好強,江口對她似乎也感到放心。不過從事情發生後來看,他並沒有感到一點意外。就說小女兒吧,她的生理結構與世上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有可能被男性強求。江口的腦子裡驀地浮現出那種場合女兒的醜態,一股劇烈的屈辱和羞恥向他猛襲過來。他把前面兩個女兒送出去新婚旅行時,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事到如今江口才想到,縱令小女兒引發了男子的愛情之火,也是因為女兒無法抗拒的生理結構。作為父親來說,這難道是一種超出常規的心理嗎?

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認小女兒的婚約,也不是從一開始就表示反對。父母親是在事發很久以後才知道,有兩個年輕人在激烈地爭奪小女兒。而且江口帶女兒到京都觀賞盛開的散瓣山茶花的時候,女兒已經快結婚了。大山茶樹的花簇里隱約有股嗡嗡聲在涌動。可能是蜂群吧。

小女兒結婚兩年後,生了一個男孩。女婿似乎很疼愛孩子。星期天這對年輕夫婦到江口家來,妻子下廚房與母親一道幹活時,丈夫很能幹地給孩子餵牛奶。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這小兩口日子過得很和諧。雖說同是住在東京,但結婚後女兒難得回娘家來。有一回,她獨自回娘家。

「怎麼樣?」江口問。

「什麼怎麼樣,哦,很幸福。」女兒回答。也許夫妻之間的事她不怎麼想對父母說,不過,按照小女兒這種性格,本應把丈夫的情況更多地講給父母聽的,江口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也多少有點擔心。然而小女兒猶如一朵綻開的少婦之花,變得越發美麗了。就算把這種變化只看作從姑娘到少婦的生理上的變化,如果在變化的過程中有心理性的陰影的話,這樣一朵花也不可能開得如此鮮艷吧。生孩子後的小女兒,像全身甚至體內都被洗滌過一般,肌膚細嫩而光潤,人也穩重多了。

也許因為這些原因,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己兩邊的眼帘上,眼前才浮現出盛開的散瓣山茶花的幻影吧?當然,江口的小女兒,或是在這裡熟睡的姑娘,都沒有山茶花的那種豐盈。不過,單從姑娘身體的豐腴來看,或只從她溫順地在一旁陪睡這點來看,是難以了解的,不能同山茶花相比較。從姑娘的胳膊上傳到江口眼帘深處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誘惑,而且對老人來說,又是生命力的恢復。江口將姑娘的胳膊拿下來,因為它搭在眼帘上方的時間太長,眼珠感到有點沉重了。

姑娘的左胳膊無處可放,它順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覺得不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臉朝向江口。雙臂彎曲放在胸前,手指交握着。它觸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不是合掌的手姿,卻像祈禱的姿勢。就像一次溫柔的祈禱。老人用雙手握住姑娘交握着手指的雙手。這樣一來,老人閉上眼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禱什麼似的。然而,這恐怕是老人撫觸熟睡中的姑娘的手,流露出來的一種悲哀的心緒。

夜間開始降雨,雨打在靜寂的海面上,聲音傳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里。遠方的響聲,不是車聲,似是冬天的雷鳴,但難以捕捉。江口把姑娘交握着的手指掰開,除了拇指之外的四隻手指,一隻只都掰直,細心地觀看。他很想把這細長的手指放進嘴裡咬一咬。如果讓小指頭留下齒痕,滲出血來,姑娘明天醒來會怎麼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邊,然後觀看姑娘豐滿的乳房。她的乳暈較大、鼓起,且色澤較濃。江口試着托起有些鬆軟的乳房,只覺得微溫,不像姑娘貼着電熱毯的身體那麼溫暖。江口老人想把額頭伏在兩個乳房之間的凹陷處,但是臉剛靠近,姑娘的芳香使他躊躇了。江口趴着,把枕頭底下的安眠藥取了出來,今晚他一次服下了兩片。上回第一次到這家來的夜裡,先服了一片,做了噩夢,驚醒過來又再服了一片。他知道這只是普通的安眠藥。江口老人很快就昏昏入睡了。

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後號啕大哭起來。哭聲把老人驚醒了。剛才聽到的哭聲,又變成了笑聲。這笑聲持續了很久。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來回摩挲,然後搖晃着她。

「是夢呀,是夢呀。一定是在做什麼夢了。」

姑娘那陣久久的笑聲止住之後的寧靜,令人毛骨悚然。但由於安眠藥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頭下面的手錶拿出來看了看,三點半了。老人把胸口貼緊姑娘,把她的腰都摟了過來,暖融融地進入夢鄉了。

清晨,又被這家的女人叫醒了。

「您睡醒了嗎?」

江口沒有回答。這家的女人會不會靠近密室的門扉,把耳朵貼在杉木門上呢?她的動靜使老人感到害怕。可能是由於電熱毯太熱的緣故,姑娘將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隻胳膊舉在頭上。江口給她蓋上了被子。

「您睡醒了嗎?」

江口還是沒有回答,把頭縮進被窩,下巴頦碰在姑娘的乳頭上。他頓時興奮得恍若燃燒,摟住姑娘的脊背,用腳把姑娘纏住。

這家的女人輕輕地叩了三四次杉木門。

「客人!客人!」

「我已經起來了,現在正在更衣。」看樣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能就會開門走進來。

隔壁房間裡,洗臉盆、牙刷等都已準備好。女人一邊侍候他用早飯,一邊說:

「怎麼樣?是個不錯的姑娘吧。」

「是個好姑娘,確實……」江口點了點頭,又說,「那姑娘幾點醒過來?」

「這個嘛,幾點才能醒過來呢?」女人裝糊塗地回答說。

「我可以在這裡等她醒來嗎?」

「這,這家沒有這種規矩呀。」女人有點慌張,「再熟的客人也不行。」

「可是,姑娘確實太好了。」

「請您不要自作多情,只當同一個熟睡的姑娘有過交往就夠了,這樣不是挺好嗎?因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寢過,絕不會給您添什麼麻煩的。」

「但是,我卻記住她了。如果在馬路上遇見……」

「哎呀,您還打算跟她打招呼嗎?請您不要這樣做。這樣做難道不是罪過嗎?」

「罪過?……」

「是啊。」

「是罪過嗎?」

「請您不要有這種逆反心理,就把她當作一個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

江口老人本想說,我還不至於那麼悽慘吧。但欲言又止。

「昨夜,好像下雨了。」

「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確實聽見了下雨聲。」

透過窗戶,眺望大海,只見岸邊的微波迎着朝日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