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第一章 · 2 線上閱讀

姑娘的耳垂色澤,與流向指尖的愈發濃重的溫暖的血一樣紅。它映入了老人的眼帘。老人透過她的秀髮縫隙窺視她的耳朵。耳垂的紅色與姑娘的嬌嫩刺激着老人的心胸。雖說江口出於好奇心的驅使才來這秘密之家,開始感到迷惘,但他捉摸着可能越衰老的老年人,就越是帶着強烈的喜悅和悲哀進出這家的。姑娘的秀麗長發是自然生成的。也許是為了讓老人們撫弄才留長的吧。江口一邊把她的脖頸放在枕頭上,一邊撩起她的秀髮,讓她的耳朵露出來,皮膚潔白極了。脖頸和肩膀也很嬌嫩。沒有女人圓圓的鼓起。老人把視線移開,環視室內,只見自己脫下的衣服放在無蓋箱裡,哪兒也看不見姑娘脫下的衣物。也許是剛才那個女人拿走了,但也說不定姑娘是一絲不掛地進房間裡來的。想到這兒,江口不禁嚇得心裡撲通一跳。姑娘的全身,可以一覽無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江口雖然明知姑娘就是為了讓人看才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但他還是用被子蓋上姑娘那顯露的肩膀,然後閉上了眼睛。在飄逸的姑娘的芳香中,一股嬰兒的氣味驀地撲鼻而來。這是吃奶嬰兒的乳臭味兒,比姑娘的芳香更甜美更濃重。

「不至於吧……」這姑娘不會是生了孩子漲奶了,乳汁便從乳頭分泌出來吧。江口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觀察姑娘的額頭、臉頰,以及從下巴頦到脖頸十足的少女般的線條。本來光憑這些就足以判明了,可是他還是稍微掀開蓋着肩膀的被子,窺視了一眼。顯然不是餵過奶的形狀。他用指尖輕輕撫觸了一下,乳頭根本就沒有濕。再說,就算姑娘不到二十歲,形容她乳臭未乾也不合適,她身上理應早已沒有乳臭味。事實上,只有成熟女子的氣味。然而江口老人此時此刻,確實嗅到吃奶嬰兒的氣味。莫非這是剎那間的幻覺?他納悶: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幻覺?他百思不得其解。也許那是從自己心靈上突然出現的空虛感的縫隙里冒出的吃奶嬰兒的氣味吧。江口這樣思忖着,不覺陷入了悲傷的寂寞情緒。與其說是悲傷或寂寞,不如說是老年人凍結似的悽愴。面對散發着芬芳靠過來的又嬌嫩又溫暖的姑娘,這種悽愴逐漸演變成一種可憐和可愛的情懷。也許這種情懷忽然把冷酷的罪惡感掩飾過去了。不過,老人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音樂的奏鳴。音樂是充滿愛的東西。江口想逃出這個房間,他環視了一下四面的牆壁。然而,四周籠罩在天鵝絨的帷幔中,沒有一個出口。深紅色天鵝絨承受着從天花板投射下來的光線,十分柔軟,卻紋絲不動。它把昏睡的姑娘和老人閉鎖在裡面了。

「醒醒吧!醒醒吧!」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搖晃了一下,而後又抬起她的頭,對她說,「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內心湧起一股對姑娘的感情,才做出這樣的動作。姑娘昏睡着,不說話,不認識老人也聽不見老人的聲音,就是說姑娘這樣不省人事,連對象是江口其人也全然不曉得。這一切,使老人愈發忍受不了。他萬沒有想到,姑娘對老人的存在是一無所知。此刻姑娘是不會醒過來的,昏睡的姑娘那沉甸甸的脖子枕在老人的手上,她微微顰蹙雙眉,這點使老人覺得姑娘確實是活着。江口輕輕地把手停住。

假如這種程度的搖晃就能把姑娘給搖醒,那麼,給江口老人介紹這兒的木賀老人所說的「活像與秘藏佛像共寢」的所謂這家的秘密,就不成其為秘密了。絕不會醒過來的姑娘,對這些冠以「可以放心的客人」的老人來說,無疑是一種使人安心的誘惑、冒險和安樂。木賀老人他們曾對江口說,只有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時才感到自己是生機勃勃的。木賀造訪江口家時,從客廳里望見一個紅色的玩意兒,掉落在秋天庭院枯萎的苔蘚地上,不禁問道:

「那是什麼?」說着立即下到院子裡去把它撿了起來。原來是常綠樹的紅色果實。稀稀落落地掉個不停。木賀只撿起了一顆,把它夾在指縫間,一邊玩弄着,一邊談這個秘密之家的故事。他說,他忍受不了對衰老的絕望時,就到那家客棧去。

「很早以前,我就對女人味十足的女人感到絕望。告訴你吧,有人給我們提供熟睡不醒的姑娘呢。」

熟睡不醒,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也聽不見的姑娘,對早已不能作為男性成為女人的對象的老人來說,她什麼話都會對你說,你說什麼話她都會愛聽嗎?但是,江口老人還是第一次與這樣的姑娘邂逅。姑娘肯定多次接觸過這樣的老人。一切任人擺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過去般沉睡,沉睡得那麼天真無邪,那麼芳香,那麼安詳。也許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愛撫過了,也許有的老人自慚形穢地嗚咽大哭。不管是哪種情況,姑娘都全然不知。江口一想到這裡,就什麼也不能做了。連要把手從姑娘的脖頸下抽出來,也是小心翼翼的,恍如處置易碎的東西,然而,心情還是難以平靜,總想粗貿地把姑娘喚醒。

江口老人的手從姑娘的脖頸下抽出來時,姑娘的臉緩緩地轉動了一下,肩膀也隨之挪動,變成仰臥了。江口以為姑娘會醒過來,將身子向後退了些。仰躺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承接着從天花板上投射下來的光,閃閃發亮,顯得十分稚嫩。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邊,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這可能是她睡覺時的毛病吧。不過,她的手只輕輕碰了一下嘴唇,嘴唇鬆弛,牙齒露了出來。原先用鼻子呼吸,現在變成用嘴呼吸,呼吸有些急促。江口以為姑娘呼吸困難,但又不像是痛苦的樣子。姑娘的嘴唇鬆弛微張,臉頰仿佛浮出了微笑。這時拍激着高崖的濤聲又傳到江口的耳邊。從海浪退去的聲音,可以想象高崖下的岩石之大。積存在岩石背後的海水也緊追着退去的海浪遠去了。姑娘用嘴呼吸的氣味,要比用鼻子呼吸的氣味更大些。但是,沒有乳臭味兒。剛才為什麼會忽然聞到乳臭味兒呢?老人覺得奇怪,他想,自己可能還是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成熟的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現在還有個正在吃奶、散發着乳臭味的外孫。外孫的身影浮現在腦海里。他的三個女兒都已出嫁,生了孩子。他不僅記得外孫們乳臭未乾時的情景,還忘卻不了抱着還在吃奶嬰兒時代的女兒們的往事。這些親骨肉在嬰兒時代的乳臭味兒忽然復甦了,像是在責備江口自己。不,這恐怕是江口愛憐昏睡着的姑娘,在自己的心靈里散發出來的氣味吧。江口自己也仰躺着,不去碰觸姑娘的任何地方,就合上了眼睛。他想還是把放在枕邊的安眠藥吃了吧。這些安眠藥的藥勁肯定不像讓姑娘服用的那麼強烈。自己肯定會比姑娘早醒過來。不然,這家的秘密和魅惑,不就整個都崩潰了嗎。江口把枕邊的紙包打開,裡面裝有兩粒白色的藥片。吃一粒就昏昏然,似睡非睡。吃兩粒就會睡得像死了一樣。江口心想:果真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望着藥片,有關令人討厭的乳臭的回想和令人狂亂的往事的追憶又浮現出來。

「乳臭味呀,是乳臭味嘛。這是嬰兒的氣味啊!」正在拾掇江口脫下的外衣的女人勃然變了臉色,用眼睛瞪着江口說,「是你家的嬰兒吧。你出門前抱過嬰兒吧?對不對?」

女人哆哆嗦嗦地抖動着手又說:「啊!討厭!討厭!」旋即站起身,把江口的西服扔了過來。「真討厭!出門之前幹嗎要抱嬰兒呢。」她的聲音駭人,面目更可怕。這女人是江口熟悉的一個藝伎。她雖然明知江口有妻小,但江口身上沾染的嬰兒乳臭味,竟引得她泛起如此強烈的嫌惡感,燃起如此妒忌之火。從此以後,江口與藝伎之間的感情就產生了隔閡。

這藝伎所討厭的氣味,正是江口的小女兒所生的吃奶嬰兒傳給他的乳臭味。江口在結婚前也曾有過情人。由於妻管嚴,偶爾與情人幽會,情感就格外激越。有一回,江口剛把臉移開,就發現她的乳頭周圍滲出薄薄的一層血。江口大吃一驚,卻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溫柔地把臉湊了上去,將血吸吮乾淨。昏睡不醒的姑娘,全然不曉得有這些事。這是經過一陣狂亂之後發生的事,江口就算對姑娘說了,她也不會感到疼痛。

如今兩種回憶都浮現了出來,這是不可思議的。那已是遙遠的往事了。這種回憶是潛藏着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兒,不可能是從這裡熟睡着的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雖說這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但試想一想,人的記憶與回憶,也許唯有舊與新的區別,而難以用真正的遠近來區別吧。六十年前幼年時代的往事,也許比昨天發生的事記得更清晰鮮明、栩栩如生。老來尤其是這樣,難道不是嗎?再說,幼年時代發生的事,往往能塑造這個人的性格,引導他的一生,不是嗎?說來也許是樁無聊的事,不過,第一次教會江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上幾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個乳頭周圍滲出血的姑娘。在這個姑娘之後,江口反而避免讓女人滲出血來,但是他覺得這個姑娘給他送來了一件禮物,就是使這個男人的一生變強了。直到年滿六十七歲的今天,他這種思緒依然沒有消失。

也許這是一件更加無聊的事:江口年輕的時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長夫人——人到中年,風傳是位「賢夫人」,又社交廣泛的夫人——對他說:「晚上,我臨睡前,合上雙眼,掰指數數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厭。我快樂得很。如果少於十個,那就太寂寞啦。」

說這話時,夫人正與江口跳華爾茲。夫人突然作了這番坦白,讓江口聽起來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說的,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厭的男人中的一個,於是年輕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鬆開了。

「我只是數數而已……」夫人漫不經心地說,「你年輕,不會有什麼寂寞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過來就了事。不過,偶爾也不妨試試嘛,有時我也會對人有好處的。」夫人的話聲,毋寧說是乾燥無味的。江口沒有什麼回應。夫人說「只是數數而已」,然而江口不禁懷疑她可能一邊數數,一邊想象着那男人的臉和軀體,而要數到十個,得費相當時間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華剛過的夫人那股迷魂藥般的香水味,驟然間濃烈地撲鼻而來。夫人睡覺前,如何去想象江口這個被她認定為跟她接吻也不生厭的男人,純屬夫人的秘密和自由,與江口無關。江口無法防止,也無從抱怨。但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成為中年女人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齷齪。夫人所說的話,他至今也沒有忘卻。後來他也曾經懷疑,說不定那些話是夫人為了不露痕跡地挑逗年輕的自己,或是試圖調戲自己而編造出來的呢。此後不知過了多少年,腦子裡只留下夫人的話語。如今夫人早已過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懷疑她的話。那位賢夫人臨死前會不會還帶着「一生中不知跟幾百個男人接吻」的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