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一個人的戰爭》台灣版序 線上閱讀

再見《青春之歌》,再見

——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

王德威(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

1958年,中國青年女作家寫出了長篇小說《青春之歌》,使她一夕成名。《青春之歌》敘述少女林道靜成長的坎坷遭遇,還有她戀愛的痛苦經驗。歷經波折後,林道靜終於選擇了革命道路,在有名的「一·二九」學生運動中淬鍊成為了一個新女性。《青春之歌》是本標準的革命歷史小說,但它在當年一紙風行的原因,應不僅止於敘說了一個好聽動人的共產起義的故事。從書名、人物,到情節,這部小說喚起了一代共和國人的浪漫情操。建國伊始,有多少壯志尚待實現,多少青春可以笑傲?更重要的,作者楊沫現身說法,創造了林道靜這樣的女孩,從而為革命女子的形象,鑄下鮮明原型。《青春之歌》也不妨看作是女性教育成長小說的最佳左翼版本。

也就是在《青春之歌》高唱入雲的年月里,有一群小女孩正懵懂開竅,甚或剛剛誕生:上海的王安憶、嚴歌苓,廣西的林白,北京的陳染,四川的虹影……以後的30里,她們與其他同齡女性一樣,要歷經飢餓、「文革」、上山下鄉、改革開放等種種滄桑,並在其間脫胎換骨。在她們的成長過程中,《青春之歌》一度淪為「毒草」,但支撐小說的革命女性神話卻早已深入她們的心目中。時光流轉,這些小女子殊途同歸,都選擇創作為生命的志業。待到九十年代,她們不再年輕,又相偕有了追憶來時之路的行動。驀然回首,她們的「青春之歌」寫下了什麼?

共和國的一頁頁歷史充滿暴虐與傷痕,她的子民多數難以倖免,而女性所經受的創傷,恐怕尤較男性為深。看看虹影的《飢餓的女兒》、王安憶的《憂傷的年代》這些題目,我們不難想象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裡成長的女性,曾是怎樣笨拙地發掘自己的身體,又是怎樣惘然地錯失自己的青春。於是有了像嚴歌苓《人寰》那種扭曲無奈的畸戀,百難告解的情結。《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其實也走過挫折困惑,「犯過錯誤」,但她終有幸從革命中找到夥伴,靠群眾升華私慾。然而在「青春之歌」式光環下長大的林白與陳染要告訴我們:共和國女性成長之路,孤獨慘烈處,毋寧就是《一個人的戰爭》,而世紀末「青春之歌」要頌揚的不是犧牲小我成全大我,而正是《私人生活》。陳染與林白作品的出現,宣告了中國女性「私小說」的到來。

林白生長於廣西,上世紀九十年代移居北京。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她創作不斷,尤其擅長描寫女性身體欲望與感情憧憬,濃烈陰鬱,充滿南國色彩。她的中篇《致命的飛翔》,寫男女肉慾的追逐,女性的妥協怨懟,還有隨之而來的血腥殺戮,在使我們想到李昂的《殺夫》。這個中篇使林白名噪一時,也代表大陸情色文學的又一個突破。又如《瓶中之水》碰觸女性同性戀的情愫,纏綿矛盾,使男性的吸引力也要相形見絀。而《子彈穿過蘋果》及《同心愛者不能分手》等一系列作品反覆穿插、交疊種種愛欲關係組合、實驗文字書寫欲望的限度,雖然未必都是佳作,去已顯現林白強烈的個人風格。

《一個人的戰爭》是部具有相當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借着這本小說,林白有意總結她早期的生活及創作經驗,並思索一個女性為寫作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全書始自五六歲(敘述者)林白撫摸自己,初識身體的欲望,一路描寫她的少年學習經歷,初燃的創作野心,流浪四方的奇遇,一再挫折的戀愛,被迫墮胎的悲傷等情節。她最後輾轉由家鄉來到北京,「死裡逃生,復活了過來」。林白洋洋灑灑寫來,頗有不能自已的時候;但全書的形式雖不夠精緻,仍有一股直率動人的力量。

往事不堪回首,但也只有真誠地檢視過去歲月的希望與虛惘,自剖年少的輕狂與虛榮,作家才能開展出更成熟的視野。林白寫自己成名心切,曾貿然抄襲了別人的作品,留下洗不清的污點;寫自己一心壯遊他鄉,卻在最可笑的騙局中失去貞操;也寫自己為愛獻身,幾至歇斯底里的絕望。自揭瘡疤,不是易事。但林白告解懺悔的動機無他:生命最絕望的時刻反而成就她對創作最深切的執着。一個女作家的成長,真是用身體來作為賭注。小說中林白以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多情早逝的女作家蕭紅自況,確令人心有戚戚焉。

但與蕭紅的內斂抒情不同,林白的敘述,常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片段。也許對她而言,自己的遭遇太離奇、太坎坷,怎能不多加渲染。這是小說家缺乏自信之處。而很反諷的,只要我們把《一個人的戰爭》與前述幾部女性作家自傳式作品並讀,我們不難發現她們的經歷竟然有不少相似性。這是女作家的宿命使然,還是一代共和國女性共同的考驗?儘管作家的立意與當年《青春之歌》楊沫背道而馳,一種激切的、為自我找尋定位的渴望,卻如出一轍。是在這個層次上,《一個人的戰爭》中過分感傷與誇張的修辭,才有了語言式的意義。林白的小說仿佛要為千百同輩女子,寫下「一個人的戰爭」,一首變調的「青春之歌」。

林白的小說以「我」的敘述聲音橫貫全局,但她不時加入第三人稱觀點,旁觀一個名叫多米的女子的遭遇。我與多米代表了林白的不同身份——過去與現在,虛構與現實,內里與外在,血肉與鬼魅,戀愛與被戀愛的身份。人物的主體因此分裂成多種不同可能,創造出極引人的敘述角度。除此,林白在敘事流程中插額外的情節副線;節外生枝,故事中有故事,想象與經驗再難分清。像是她在西南邊境鬼魅似的與「民國」女子相遇的一段,就是好例子。凡此都足以顯示她對實驗風格的好奇,而她曾從事電影編劇的經驗,想來也給了她不少靈感。如果當年楊沫的《青春之歌》臣服於「毛文體」的史詩化風格,企圖以一清如水的敘述來通透女性的里里外外,林白這一輩的作家要反駁:她們的心事哪裡能「一語道破」?分裂的主題,流動的視角,多元的聲音,《一個人的戰爭》儼然視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女性敘事的特徵的藍本。

如前所述,我以為《一個人的戰爭》不是一本毫無瑕疵的小說。但林白「有話要說」的豐沛創作力,以及她坦然面對(包括她自身)女性身體及心靈暗處的誠懇,使她成為一位值得期待的作家。遙想一個世代以前的《青春之歌》,我們不禁驚覺,閱讀林道靜長大的女子們已經走出了多麼不同的路子。《一個人的戰爭》開頭就提及《青春之歌》及其他文學對幼年林白的啟示。三十多年後林白借着她的小說,大約可以揮揮手說,再見《青春之歌》,再見。

註:此文為《一個人的戰爭》台灣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