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四章 愛比死殘酷 · 2 線上閱讀

我無法猜測他們,一點兒根據都沒有,他從來沒有到招待所來找過她,一次都沒有。她說到他的時候每次都落落大方,我從她的臉上找不到半點兒忸怩、掩飾、羞澀,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十分罕見。

相反我疑心她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住進招待所的第一個晚上十點多才回來,我想象她跟N幽會去了,我在我們的套間裡四處走動,焦灼無比,我走遍了前後的陽台,遠眺近望,均看不到她的身影,衛生間裡她沐浴後的水汽的清香還未消散,我呼吸着它們,心裡充滿絕望。晚上董翩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她去南園賓館吃飯去了,劇組給她和另外兩位演員接風,廠領導也去了。我放心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告訴我她去試妝。第三天下午她告訴我全劇組開會。她總是讓我放心。我並不是這個神話片的責編,跟她一點點關係都沒有,我想,這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

她的打扮毫不俗氣,她穿什麼都好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穿了一條深色花的緊身短裙,外面罩了一件又大又長的男式襯衫,頭上戴了一頂非常大的草帽。她使我的眼睛一亮,有哪個女孩能將一件最沒有韻味的男式襯衣穿得如此隨意、灑脫、大氣、別出心裁呢?這絕不是一般市井女孩所具有的,我想這董翩定然出自一個頗有教養的家庭。

總之這是一個完美的女孩。我的朋友老黑是省報文藝部記者,曾奉命採訪過N的劇組,在現場看了幾個鏡頭的拍攝,她說那女孩化了最好的妝,又打了最恰到好處的燈光,真是美得不得了,拍手的特寫的時候,燈光打得這女孩的手指像一種半透明的玉,我看了都動心,更別說男人了。老黑說。

在N城,老黑家是我周末的避難所,周末是N肯定不會來的日子,他說他要在家陪母親,他家裡只有母親和他。我跟N是一種地下關係,平時他總是在下午一兩點之間到我房間來,這個鐘點空氣中總是布滿了濃睡的氣息。四周沒有一個人,單車棚、走廊、樓梯全都處在一種心驚膽戰的安靜狀態中,他腳步輕捷、動作快速、一步跨兩級樓梯、像賊一樣潛至我的門前。很久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問題,他為什麼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呢?他為什麼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經常到我這裡來呢?

在那些中午,我總是睡在床上,披頭散髮,中午是我精神最不好、狀態最差的時間,我是那種不睡午覺就像生病一樣難受的人。而午睡時間恰恰是N的清晨,他總是十一點半左右起床。他在這個時間來,肯定總是看到一個面色蠟黃、蓬頭亂腦、睡意未醒的憔悴女人,我現在想,那是多麼不堪入目,多麼讓男人愛意頓消的形象。當時我不太想到這些,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可以讓他在門外稍候,我則可以洗臉梳頭化些淡妝,把房間整理一下,如果我要隆重地迎接他,我還可以換上一件好看些的衣服。

但我全然不顧,我一點也不知道女性應該在外表作些修飾來取悅男性,我以為僅有一個平等的精神和愛就夠了。我一心想的是不能讓他在門口久等,我雖然不怕、甚至有些希望別人看見他來找我,但我知道N怕人,我也就替他怕起來,而且我滿心想看到他,一聽到那特別的敲門聲我就立即從睡夢中跳下床,我總是在夢中就能辨別他的敲門聲。我連鞋都來不及穿好,常常是光着腳就撲到門口,讓他一眼就看到我的迫切之情,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傻的女人了。

N從來沒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亮,我把這歸結為我的白天狀態不好。我是那種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才能顯出魅力的女人,光線對我有着十分強大的塑造作用,我對光線異常敏感,害怕強光,在任何場合,我總要逃避明亮的光線。我的一個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車的時候,我也要躲進電線杆細長的陰影里,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連路燈的光線我都無法忍受。這是她告訴我的。所以我喜歡夜晚見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里。

肯定不是因為需要光線暗淡來遮蓋我在五官或皮膚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點,深目豐唇,有異域情調,我的皮膚細膩而富有光澤,這點已經被許多的女人誇獎過許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種東西,類似於神采那樣的東西,在過於明亮的光線下它們深藏內里,使我看起來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的神采才會像流水一樣流淌出來,光芒與魅力也就隨之溢滿全身。有人說,我在夜晚的燈光和在白天的陽光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只有少數的幾次才在夜晚與N相對而坐,我的優勢在他那裡喪失殆盡。

總是等他來找我,我卻不能去找他。我總要費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幹什麼,跟誰在一起。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打電話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電話就像面對死亡,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得體,說什麼才能自然。事實上我不管說什麼都緊張,說什麼都聲音變調,不管將要說什麼,我總是兩腿發軟,手心出汗。事隔多年,當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愛情真是無比殘酷的一件事,愛得越深越悲慘。我想起德國著名導演法斯賓德的影片《愛比死殘酷》,我一直沒有看到這部影片,但這個像太陽一樣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進我的生命中。經歷過殘酷愛情的人,有誰能經過刀刃與火焰、遍體鱗傷之後而不嚮往平靜的死亡呢?能穿越愛情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

我不敢在廠里給他打電話,我擔心總機會偷聽,擔心會串線,我將要向他說出的話都是珍珠,我要讓它們在我所設想的空氣中抵達他。我總是到一個我認為安全的地方給他打電話,不過在那些最絕望的時刻,我會想不起這些,人家所見有什麼要緊呢?除N以外的別的什麼人我都看不見,只看見電話就像一個深淵,我無可挽回地對着它失聲痛哭,說不出整句的話。我哭泣的聲音在廠里空地的荒草上飄蕩。

我總是在老黑報社後門的傳達室給N打電話,那裡燈光暗淡,人跡罕至,是我心儀的好地方。

周末他總是在家,電話一打就通,總是他接。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認定他沒有別的女人。在電話里我不能說別的,永遠只能說買書的話題,買了一本什麼書,作者是誰等等。很多的時候他就照樣去買一本。我很不滿足這種局面,這是他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這種局面的效果是使我們之間沒有戀人的感覺,儘管我們都已經有了一個打掉的孩子了。

我只有在空虛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親的單位只隔一條馬路,越過這條馬路走上一個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過周末是否有離N近一些的意思?

老黑是我願意傾訴的對象,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在N城,幾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經離婚就是即將離婚。老黑說不上漂亮,但她充滿智慧和自信,她跟領導吵翻後立即舉家調到廣州,在這個南方最大城市的一家大報幹得有聲有色,一舉獲得了高級職稱,把原單位的領導氣得半死。這真是一個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間我總是左右搖擺,一會兒認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緊的,一會兒又覺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夠了。

我告訴老黑關於孩子的事情,我說我是多麼後悔多麼傷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淚汪汪地對老黑說我想生一個私生子,老黑馬上很積極,呼應說:生!我來給你侍候月子。她隨口又把食譜報出,說要剛打鳴的公雞用姜酒炒了燉給我吃,又說用黃豆燉豬蹄喝湯發奶,還盤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像是私生子已經生下來了一樣。

這使我感到輕鬆。

這是殘酷而沉重的愛情中難得的境界,在整個過程中絕無僅有。有一次我跟老黑談N,她正色說道:這麼好的感情給他,真是可惜了!我說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別人了,不管N發生什麼事情,他結不結婚,反正我一輩子愛他。這些話出自一個三十歲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鐵不成鋼的語調對我說:哎呀不會的,怎麼會呢?你現在是鬼迷了心竅看不見別人,優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後慢慢就會看到了,看到之後你就會發現N身上有許多毛病,慢慢你就會淡了,然後你就會愛上別的男人,會結婚,會有一個孩子,用不着生私生子。

我覺得老黑一點都不懂得我的愛情的深度和純度,我絕對不會愛上別人了,我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我的愛情舉世無雙。

老黑到她的臥室去睡覺,我獨坐她的書房,倍感孤獨。

我體會到愛情就像一股你無法控制的氣流,它把人浮舉到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到地。我毫無睡意,胡思亂想,最後我決定到門口值班室給N打一個電話,問他在幹什麼。到了值班室我忽然又沒了勇氣,徘徊了一陣,竟走到了街上。我過了馬路就往N母親的單位走,心裡亂亂的不知該跟門衛說什麼,門衛倒沒把我叫住,於是我走過那個長長的大斜坡,來到N家所在的宿舍樓跟前,我站在樹葉陰影下仰望他家窗口的燈光,直到夜深才走。

這是一個十分滑稽可笑的場面,只有在古典浪漫主義戲劇里才能看到,跟現實相去甚遠。但是這個女人長期生活在書本里,遠離正常的人類生活,她中書本的毒太深,她生活在不合時宜的藝術中,她的行為就像過時的書本一樣可笑,只有遭此一劫才能略略地改變她。

站在平台望燈是我的愛情生活中的重要一幕,我更多的不是到老黑家時去N的母親家守望,更多的是在電影廠里。N在廠里有一套宿舍,在宿舍區深處的新樓第八層,在我宿舍的過道、陽台、樓頂平台以及衛生間裡都能看到他的窗口。

在那個時期,我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到陽台、過道、樓頂平台、衛生間,看他窗口的燈光。只要亮着燈,我就知道他一定在,我就會不顧一切地要去找他,我在深夜裡化濃妝,戴耳環,穿戴整齊去找他。我穿過樓前的空地,我總是怕人看到,我走上八層的樓梯,在他的門口總是雙腿發軟,我總要把耳朵貼近他的門聽聲音,我擔心碰到別人。他的屋裡總是有人,一般他住在廠里的時候就是他要工作的時候,他的工作方式就是跟他的合作夥伴談他將要拍的片子。在這樣的夜晚,我總是聽到他的門裡傳出別人的聲音,我只有走開。

我下八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耳環摘掉,把妝洗掉,我的妝白化了,衣服也白換了。

在他出去拍片的那兩個月中,我猜想他也許會回來一兩次的,既然外景地離N城不遠。我便常常在夜晚到樓頂看他的窗口,當時是夏天,我可以裝作乘涼。一夜又一夜過去,他的窗口總是黑的,但我還是一夜又一夜地到平台去。有一個晚上,當我洗完澡走到樓頂時,突然發現他的燈亮了,我欣喜若狂沖他的窗口叫了一聲。已經十分晚了,我的聲音像一聲怪叫,他走到窗口向我招手,我來不及化妝打扮就一路小跑跑上他的八樓。那個夜晚我們在一起,那些落空的夜晚便全都有了意義。

對我來說他無所不在。

我甚至不用到平台去就能感覺到他是否在房間裡,這種感覺准極了。我為了證實這種感覺,就反覆到平台上去,搞得自己什麼事情也幹不成。

最令我精疲力竭的是那些無端臆想的眺望。

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自行車跟一輛紅色的女車並排放在一起,一輛女車就是一個女人,就是說,有一個女人跟他在一起,我充滿嫉妒,痛苦萬分,我幾乎每隔一分鐘就要到過道的窗口看一次,我決心看看這個女人是什麼樣子,看她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時髦。但我突然發現N的車不在了,那輛紅車還在。我剛剛鬆了一口氣,但我立即又想,也許他去給她買吃的東西了,痛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繼續每隔一分鐘就到窗口看,他的車果然又回來了,還是放在她的車的旁邊,我想這一定是真的了,他一定跟她有關係了。中午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他的車走了,紅車還留在那裡,這次我想,也許是他讓她單獨留在他的房間裡。

只有親眼看到是誰在騎這輛紅車。

我死守這個窗口,終於在傍晚的時候看到一個矮個的胖男人騎着這輛紅車出來了,他上車的時候很艱難地跨着腿。

這一切無聊極了。

我沒有力量克服自己,我總要到那裡去,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

我不能告訴他,不能讓他知道,我也不能告訴老黑,我要故作瀟灑。

現在N城電影廠荒草叢生,昔日著名導演和明星進進出出拍片的繁榮景象一去不返了。廠大門冷冷清清,以往坐滿攝製人員的石凳石桌也已布滿塵土。石桌旁丟棄了一些破舊的木板和磚頭,以及變形的舊道具,一片頹敗之氣。

他們說廠里要賣地了。他們說廠里明年就要發不出工資了。他們說幸虧你走掉了。廠里整整一年沒上片了,導演和攝影都沒活兒干,美工還可以給人搞廣告,文學部的人也可以給人寫點小文章賺錢,只剩下導演最慘。導演高高在上的日子過去了,不知N怎麼樣,如果他不去拍廣告,恐怕以後吃飯都成問題了,但我碰到誰都沒問,我不關心他的吃飯,我已經不再愛他了。他們說我比幾年前顯得年輕,狀態好多了。我想這都是因為我從愛情的折磨中逃了出來,愛情使人衰老,愛比死殘酷。我現在遠離愛情,平靜度日,每天有充足的睡眠,能吃下飯,不焦慮,不嫉妒,我是比從前顯得年輕多了。

來北京不到半年我就把N淡忘了,我本來堅信我會愛他一輩子的,我想我離開他他就會愛上我了,至少他會對我好一些,至少他有時會想到我,距離總會帶來一些想念。我想我將給他打長途電話,在他生日的時候打到他家裡,我當然還要給他寫信,隔着這麼遠,他一定會給我回信的,我擔心寫到廠里會被別人發現,我走之前特意問清楚了他家的郵政編碼,他把他姐姐的地址告訴了我,讓我把信寫到那裡去,這個地址後來我基本上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