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三章 漫遊 · 5 線上閱讀

她心情惡劣地坐在沙發上,男人解釋說:這就是最好的房間了,價格最貴的。

多米說:我不是說這個。她生氣地問:你只開了一間房間嗎?

男人看看她,說:登記的時候我說咱們是夫妻。

多米氣得一動不動,看起來有點像無動於衷,後來她覺得需要有所表示時,就一腳踢翻了茶几底下的字紙簍。

這個動作又慢了半拍,男人再也不擔心了,他曾經害怕她嚷出去,那是一個聯防治安如火如荼的時代,男人雖為偷情老手也不免心驚膽戰。

多米說:我不能跟你住一個屋。

男人響應說:不能!

你另外找地方!多米說。

男人老實地回應道:我另外找地方。

多米說:你要發誓。

男人說:好!我發誓。

多米想了想,說:你要跪下來發誓。

男人毫不猶豫,咚的一聲就跪在了地板上。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在粉紅色的房間裡,對着一位年輕的姑娘的下跪,這隻有在電影裡才能看到的場面真實地出現在多米麵前,使這個耳目閉塞、不諳世事的女孩感到了一種觸目驚心的詩意,她將這個下跪的男人看了又看,看了個夠,那男人跪着一動不動使她感到了滿足。

然後她放心地到衛生間洗臉去了。

他們在外面吃了晚飯,男人說多米在路上暈車,應該早點兒休息,於是他們一吃完了就回到了房間裡。

男人幫多米脫了鞋,他捏捏多米的腳,說:你真瘦。然後讓她躺在床上,多米覺得累極了,她想她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她閉上眼睛,聽見男人走進了衛生間,但是男人很快就出來了,他帶着濕漉漉的水的氣味靠到了她的枕頭上,多米睜開眼睛斜他一眼:你。

男人說:我靠在旁邊跟你講講話。

多米說:我累了。

男人說:天還沒黑呢,講講話就不累了。

多米說:走開!

男人不做聲,他扳過她的臉就吻起來,這吻銷魂蝕骨,使多米全身酥軟。

很輕的風從窗口潛入,掠過多米的身上,她感到了一陣涼意,這使她悚然一驚,她發現身上衣服的扣子已經被男人完全解開了。

事情已經完全不可挽回,男人的全部動作迅猛、有力、簡捷、嫻熟,像真正高級的藝術一樣沒有半點兒拖泥帶水,比那個山上碰到的稚嫩的強暴者強了一千倍。

她對那男人說:我還是處女。

男人說:你是處女?

她無辜地望着他,認真地說:是。

男人說:不可能!

多米說:我真的是處女。

男人說:不可能,我聽說插過隊的人絕大多數都不是處女。

多米着急起來,說:可我是,我從來沒有跟男人睡過覺。

男人顧不上聽她的申辯,他的身體就像一個熾熱而黑暗的巨大洞穴,一下就把她吞沒了。她來不及絕望就被吞沒了。又像一個深淵,她事先不知道她已經站到了深淵的邊緣,男人說,我們再往前走一步,不會掉下去的,但話還沒說完人就掉下去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沒有開燈,房間就像真正的洞穴或深淵一樣黑暗。多米恢復了感覺,她感到某種異物充塞在自己的身體裡,這是一種類似於木質一樣的異物,又硬又澀,它毫無理由地停留在她的身體裡。

一陣劇痛滯留在多米的體內,只要男人一動,這痛就會增加,就像有火,在身體的某個地方燒烤着,火辣辣地痛。疼痛就像一種厚厚的粗布,把其他細膩的知覺統統遮蓋住了。即使在後來的幾天,疼痛逐漸減輕,她也沒有獲得絲毫快感。

無休無止的疼痛擠壓着她,她體內的液汁潮水般地退去,她的身體就像乾澀粗糙的沙灘,兩個人的身體乾澀地摩擦着,使她難以忍受。

她又累又疼又絕望,總算等到了結束,她聽到那男人說:你確實是處女。她閉着眼睛想:但現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懷着身上的疼痛睡着了。半夜的時候他把她弄醒了,又一次要她,她說:我疼極了。但她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她無法阻止那男人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裡。辣痛的感覺重新升起,她開始意識到,她毫不被憐惜,她身上的這個男人絲毫不在乎她的意願,他是一個惡棍和色狼,她竟眼睜睜地就讓他踐踏了自己的初夜。

恥辱和悲憤使她哭了起來,第一聲抽泣就像一根鞭子,一旦抽落,萬馬奔騰,她充滿了絕望地號哭起來,哭聲在黑夜中撕心裂肺。男人只得提前結束了。

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房間,一個陌生的男人,多米跟它們度過了自己的初夜。這個初夜像一道陰影,永遠籠罩了多米日後的歲月。

一九三八年,蕭紅與蕭軍分手,與端木到了武漢,她懷着蕭軍的孩子,常常到讀書生活出版社的書庫找舒群,她一來到舒群的住處,就把腳上的鞋子一踢,栽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心情很苦悶。當時武漢的情況很緊張,日本侵略軍的戰線向西延伸,窗外時時傳來刺耳的空襲警報,空中經常出現狂吼怪叫的日軍轟炸機,蕭紅只好拖着沉重的身體到處躲避。在這種局面下,大批文化人倉促向四川轉移。蕭紅也坐船到了重慶。蕭紅分娩前夕,端木把她送到江津白朗家,她在白朗家住了兩個月,生下一個沒有生命的死嬰(肖鳳《蕭紅傳》)。

多米從重慶到成都,中途在江津下了車,這是她在看地圖時忽然冒出來的想法,這個想法冒出來不久,火車就到江津了,她跳下車,坐上江輪到縣城裡去。

她在一個招待所找到了住處,那是一間雙人間,一個床位三塊八,同室住了一個身材長相都很清秀的姑娘,多米奇怪地想要知道她的年齡,她不懈地追問她。後來問急了,那姑娘便說她三十歲。

第二天多米就到街上找那所蕭紅生下一個死孩子的房子,她轉了幾條街之後很容易就找到了,房子門口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說明文字,但是沒有闢為陳列館。裡面住着人家,一個退休老太太模樣的人正坐在門裡,雙眼警惕地看着多米,把多米打算闖進去看看的願望徹底打消了。

但她不甘心就此走開,她像一個負有重任的人那樣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看這房子,她退到屋前的青石板去看。她想:一個天才女作家就在這間屋子裡生了一個死孩子,她二十四歲成名,三十一歲夭折,有專門研究她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有她的紀念館和她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但她卻在這個小鎮的屋子裡生了一個死孩子,她死去將近半個世紀了,但她生了一個死孩子的屋子卻掛了一塊牌子,供人參觀。

多米盯着那牌子看了又看,覺得它就是那個死孩子。

這是一個路標呢?還是一個暗示?

一個早逝的天才女作家和她的死嬰,橫亘在多米的漫漫路途上,這裡的隱喻也許要到多年以後才能破譯。

多米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大城市裝束,很有文化的樣子,他正站在多米身後看那牌子,多米一轉身就看到了他,他及時地看了多米一眼,兩人目光對視的時候,幾乎同時點了點頭,於是他們便說起話來。

年輕男人說他是《四川日報》記者,川大中文系畢業的,剛分去,他說他當天下午就要趕五點多鐘的火車回成都。多米一聽,高興地叫了起來:我也是的!她立即拉開隨身背的挎包,翻出火車票讓那男人看,她說:你看,我昨天坐的正是這趟車啊!

記者高興地說:我們正好同路。他們像兩個大學裡的男生和女生,開始談起了文學和人生,多米發現,她所敬仰的一個女作家就是他的同班同學,她畢業後自願援藏,不久前因為翻車犧牲在藏北的一條冰河裡,多米為此還寫了一首悼詩,當她聽說她曾跟他同班時,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她纏着記者,反覆追問這位葬身冰河的女作家當年的音容笑貌、生活細節,以及關於她扎頭髮用橡皮筋還是髮帶的問題,多米把記者逼了半天,好在記者是個極其善良的人,他只是無奈地說:多米,你真像一個考古學家而不是詩人。

他們中午在街頭的一個面鋪吃了擔擔麵,之後他們又聊了好大一會兒才各自回住地收拾東西退房結賬。

他們約好時間在江邊碼頭等候,但是渡輪在他們到達之前剛剛上完人,他們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渡輪慢吞吞地走了一個來回。

這一耽誤就壞了事,當他們看着手錶趕到小火車站的時候,別人告訴他們說,那趟車五分鐘前剛剛開走。僅僅五分鐘!多米懊喪極了,這是她此行的第一個突發性事件,她馬上想到,她的票作廢了,她又要在這裡待上一天一夜,這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多米越想越煩,記者卻到售票處打聽了消息來,他告訴多米,當晚九點還有一趟去成都的慢車。一聽說不用在這裡過夜,多米立即又振作起來了。

多米問:那我還要重新買票嗎?記者說:不用,我有記者證,到時我跟他們說說。多米便真正放鬆了起來,她想:上帝真是公平啊!給你一件壞事,又隨手補給你一件好事,車誤是誤了,卻給你一個不錯的夥伴。她看了看四處的荒地和田野,暮色無聲地襲來,除了車站有燈,八面一片蒼茫,秋風從看不見的江那邊涼颼颼地過來,多米想,要是只有我一個人,該是多麼淒涼!

多米一碰到麻煩就想逃避,一逃避就總是逃到男人那裡,逃到男人那裡的結果是出現更大的麻煩,她便只有承受這更大的麻煩,似乎她不明白這點。

多米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她有時不怕一切,比如不怕如此漫長艱苦的隻身獨行,有時卻又怕一個很小的事情,比如獨自去溫泉,獨自留在孤零零的火車站過夜。她常常以為自己經過了磨練已經很堅強,事實上她是天生的柔弱,弱到了骨子裡,一切訓練都無濟於事。

在後來的日子裡,多米曾聽幾個不同的男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他們說:多米,你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女性,非常女性。

她不十分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聽從一個男人,男性的聲音總是使她起一種本能的反應,她情不自禁地把身體轉向那個聲音,不管這聲音來自什麼方向,她總是覺得它來自她的上方,她情不自禁地像向日葵那樣朝向她的頭頂,她仰望着這個異性的聲音,這是她不自覺的一個姿勢。

誰能抗拒萬有引力呢?

多年之後有一個博學、聰明、外號叫康德的男人對多米說,她應該學習西方的女權主義,使自己的作品強悍一些。他凝視着多米雖過而立之年卻仍然顯得十分年輕的臉龐(這超越年齡的年輕也許正是她內心的「純粹的女性」所賦予的),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不過多米,你最好只在作品中強悍,不是在生活中,女人一強悍就不美了。

(美與強悍,到底什麼更重要呢?)

多米反駁男人說:你說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女權主義者對此會不屑一顧的。

同時她卻在心裡想,一個女人是否漂亮,男人女人的目光大致是差不了多少的,如瑪麗蓮·夢露,她也是很喜歡的。

讓我們再回到車站,那個男人並沒有給多米製造麻煩,他是一個有文化的、溫和善良的、既尊重女人又老實本分的男人,他跟多米分食了一些他帶的餅乾,然後在候車室里等到了九點。他們在極其擁擠吵鬧的慢車裡熬了一夜,凌晨五點多的時候到了成都。由於人太多,出口處只好敞開圍欄,讓人流湧出。沒有驗票,多米一直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她輕鬆地走出車站,她沒有車票,她第一次混票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