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三章 漫遊 · 3 線上閱讀

我想母親養我這樣一個女兒真是虧透了,小時候我從不跟她親熱,不跟她說話,把家只看做客棧(這是她的原話)。長大離家後也很少給她寫信,有時半年才寫一封,所有的信幾乎都像電報一樣簡短無味,最長的信也從未超過兩頁紙。我在過年的時候總是想不到要回家看看母親,總是要她寫信來提醒,我也極少給母親買過東西。我現在想來想去,只想出來曾經給她買過一雙鞋,除此以外就再也沒有了。繼父多次提醒我給母親配一副老花眼鏡,我總是忘了這件事,我也極少給母親寄錢,我自私地想:家裡已經沒有負擔了,母親又領兩份工資,我還是留着錢給自己買電腦吧。

我想,母親養我這樣的女兒有什麼用呢?我的婚姻也總是不能使她滿意,我的生活總是在動盪之中,我的工作至今還沒有固定,我在N城的家三年了也沒能搬妥。我這樣的女兒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白白地讓母親操心。

我對家鄉也是如此,在W城與N城,我從來不想念家鄉,我不參加同鄉會,不認老鄉,不說家鄉話。多年後,當我來到遙遠的北京,回一次家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再也不能像從前在N城那樣總是聽到鄉音四溢,從B鎮到N城,只需七個小時的火車、一個小時的汽車,同時N城除了是城市,它的樹木花草、飲食人文、地理氣候與B鎮相去不遠,它使我覺得這就是家鄉,同在一個省里,怎麼不是家鄉呢?既然身在家鄉還有什麼需要強調的呢?完全可以無所謂。只有到了北京,到了這樣一個完全北方的地方,這裡的一切都不同,廣大而寒冷,周圍是永遠也學不會的捲舌音。在這裡,B鎮被遠遠地隔斷,一年一年地不回去而變得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像前世了,只有這時,家鄉這個字眼,才連同一條河、一間船廠、一個碼頭、一條灰色的街,以及由於回憶而變得明亮和美好的雞蛋花來到我懷念的視野中,我所有與家鄉有關的文字,幾乎都是這個時候寫作的。

但在當時,在我隻身漫遊的八十年代,這種懷念還遠遠未到,它們像一些珍貴的人性的水滴遠遠地停留在雲層里,要等到下一個十年才能降落到我身上,滋潤我遠在異鄉的身軀。

讓我接着本章的開頭,敘述我的路途。在那次遍及西南幾省的漫遊(這個詞我一直覺得用得不太準確,漫,這個字令人聯想到神仙般的輕鬆從容,想起一蹬腳就能騰雲駕霧的形式)之前我還去過兩個地方,一是遠在北方的京城,一是離N城不遠的北海。這耗去了我大學畢業後前兩年的積蓄和當年的探親假。

第一要去的地方是北京,這是一個深入我的骨髓、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的念頭,它不用我思考和選擇,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到那裡。很早我就認為,我的目的地在北京,不管那地方多麼遠、多麼難以到達、多麼寒冷、多麼虛幻,我反正就是要去。不知這個念頭是否跟我在幼年時曾和B鎮唯一的一家北京人做鄰居有關,在六十年代的南方邊陲小鎮,北京的確遠得到了天上,凡人根本去不了,幻想到這個去不了的地方是我最大的快樂。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沒有給一個想入非非的女孩提供任何機會,到我插隊的時候,我想只要我日後有一份工作,我一定把工資省下來先到北京看看。因此我到圖書館工作的第一年,三月份上班,九月份就拎着我的破旅行袋踏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我半年的積蓄只夠來回的車票錢,我便住到在郵電學院工作的我的女同學的宿舍里。我一住就是十天,我一點都不懂事,既沒有給她帶任何東西,又不會說一句感謝之類的話,甚至也想不到跟她談談心。當時她剛剛離婚,有一個遠在異地的情人,她靠所愛的人的來信度日,如果在星期五她收不到情人的信,就會過不去周末。她該死的情人有妻子,從不提離婚的事情,我的同學只好滿足於每星期收到他的信,她最大的奢望就是能跟他在同一個城市生活,能夠看得見他,為此她準備放棄北京調到那個遙遠的外省城市。

這些都是聽別的同學說的,我從沒問過她,雖然我的女同學也未必希望跟我談心來獲得安慰,但我對她缺乏感情卻又要住在她的宿舍里(她有什麼義務呢?),實在太糟糕了。回首往事,使我萬分愧疚。在京逗留的最後兩天,女同學說她的親戚要來了,讓我住到北京大學的學生宿舍去,一個男同學正當着一個班的班主任,他為我安排了鋪位,另一個女同學從家裡給我拿來了鋪蓋,於是我就高高興興地到北大住下來了,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自己給同學們帶來了什麼麻煩,想不到這是一種同窗的深情厚誼。此生我是欠定他們的情了。現在我跟他們在同一座城市裡,卻一直沒有來往,我的孤僻、冷漠和心理障礙就像一片大海,阻斷了我和他們。

(跟我有過交往而心胸寬容的人從來不說我自私,他們說,因為我小時候獨立生活的經歷,使我不習慣想到別人。我樂於接受這樣的說法。)

我在北京逛了十二天,每天早出晚歸,只吃麵包和白開水,一個人去了八達嶺、故宮、天壇等地方,覺得北京的天特別藍特別透(現在才發現這天其實又灰又厚),空氣特別好,看到了成片的金黃的樹葉和紅色的葉子,這在N城是難以想象的。之後我便興沖沖地回去了。

第二年我去北海。大海如同北京,也是我的夙願。北海是離N城最近的海,它沒有花我太多的錢和時間。在北海最大的壯舉是在沙灘上過了一夜,當時的北海還沒有開發,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被炒得這樣發熱的一天,現在聽說那沙灘滿是伴泳女郎,要進去得花上許多錢。那時它只是一個臨海的荒涼的小城,可以說得上是荒無人煙,我整日在荒灘上亂走,後來來了幾個美術學院的學生,我注意到他們說要到沙灘上露宿,於是我尾隨其後,在沙灘上他們目力可達的地方鋪了幾張報紙過了一夜。十分平淡毫無刺激,第二天我便離開北海回B鎮,提前結束了這次夢寐以求的大海之行。

這兩次平淡無奇的旅行沒有動搖我的信心,我深信某些事情正在前面等着我,它有着變幻莫測的面孔,幽深而神秘,它的一雙眼睛穿越層層空間在未來的時間裡盯着我。我深信,有某個契約讓我出門遠行,這個契約說:你要隻身一人,走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那裡必須沒有你的親人熟人,你將經歷艱難與危險,在那以後,你將獲得一種能力。

在大學畢業後的某一年,我帶上全部的財產一百四十元就動身了。我所到的第一站是有熟人的地方:武漢。在武漢的碼頭上,一切都很正常,一個美麗的女人來送人,她大概有三十多歲,穿着一件黑色風衣,她吸引了所有的人的目光,人們情不自禁地要看她而不是看那些年輕的女孩,上了船的人紛紛到甲板上去,他們裝作看風景實際上是看這個女人。然後船就開動了,那個女人消失得十分奇怪,人們剛剛回過神她就蹤影全無了,令人惆悵不已。我想她也許是鑽進某輛轎車吱的一下開走了。

總之這個女人使許多男人和一個女孩(就是我)驚嘆不已,江輪在長江里浩蕩而行,她美麗的倩影在男人們的頭腦里就如同在江里的水一樣,很快就流走不見了,只在那個女孩的古怪頭腦里留下印象。

船開後不久我就隨意走動,也許我的行為帶有單身出遊的印記,一下就被辨認了出來。一個閒轉着的年輕男人(實際上並不太年輕,只是我缺乏判斷力)跟我搭話,我看他穿着船上服務員的白色外套,我想假如他是一個壞人,找他的單位領導也是很容易的。

我裝出一副見過世面、身手不凡的樣子和他聊起來。事隔多年,我回想起這次經歷,我覺得當時之所以心甘情願地上當和上了當仍然不受傷害,仍然能繼續漫長的旅途,這一切都歸結於我良好的自我感覺。在那次旅途中,我總是提醒自己,我是一個真正的奇女子,不同凡響,一切事情均不在話下。

我不同凡響地告訴這個人我的真實姓名、年齡、工作單位,我強調說此行我只有一個人,開始時我並沒有特別注意他的相貌,我總是不容易記住男性的相貌(相反,女人的容貌總是在我的記憶中長存),直到那人說他長得像日本電影《追捕》里的矢村警長時,我才注意到他的長相,他的確長得很英俊,他的五官和臉形在男人中是少有地出眾,尤其是他的嘴唇和下巴,簡直有點像電影明星。他一定以為我被他的長相迷住了,要不然一個女大學生憑什麼對一個江輪上的服務員說出自己的名字呢!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矢村憑着對自己相貌的高度自信,我則出於渴望冒險的個人英雄主義,這個故事自始至終陰錯陽差。

矢村也許真不能算一個壞人,他一開始就告訴我他的真名實姓和家庭背景,在我失蹤之後,我的同學把我的情況報告了單位的保衛科,組織出面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他的家人,這使我的同學大惑不解,說這個人要騙人怎麼還把真名和父親家地址告訴你,讓人一找就找着了。

回顧這個事件,矢村對我說假話的只有他的年齡和他已經結了婚的事實,事發之後他的妻子到我的同學家來找我,我面容憔悴地靠在同學家的沙發上,她一看見我就放了心。她剪着短髮,長得清秀,但穿着打扮很普通,她放了心地說:我年輕的時候比你要漂亮,你到我這樣的年齡連我還不如呢,只不過你是大學生,我是工人,但我跟他都過了十年了,都有兩個孩子了。你也真有眼力,他說他二十七歲你就信了,他都三十七歲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她緊盯着我問:你們下館子了沒有?我說:下了。她又問:是誰出的錢?我猶豫了一下說:有時是他,有時是我。

她更加放心了,同時自豪地說:他這個人我知道的,如果你們有事,他肯定不會讓你拿錢的。她的聲音使我聽起來有一種隔離感,雖然她就在我的對面,但她的話音卻像隔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彎曲着才能到達我的耳朵。我聽着這彎曲的聲音(其實她是不自信的),心裡想:真相是多麼容易被隱瞞啊!只要你堅決不說,只要不說就什麼也沒有發生,只要不說就什麼都不曾存在。只要你自己堅信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誰(連你自己在內)又能找到證據呢?

我不知道我當時是否這樣想了。我既疲勞又混亂,沒有任何記憶又時時被記憶所占據,在這兩廂相抵中是一片混沌的空白。

我麻木地躺在同學家的沙發上,聽見門響,聽見有人走近我,聽見同學的聲音在門口說:多米,單位保衛科的同志想跟你談談。聲音消失,門口的光隨之消遁。一個又瘦又長的女人像女巫一樣降落在我的面前,她用密探的聲調對我說:你不要害怕,把一切發生過的事情告訴我們,我們會替你保密,並且替你懲罰壞人。我虛弱地躺在沙發上,我固執地不說一個字,為了表示我的決心,我自始至終不與她探尋的目光對視,我有時閉目養神,有時看着她以外的空間的某一點。她一遍遍地問:你們在北碚是怎麼住的?怎麼去了那麼久?她一遍遍地問:沒有發生意外吧?到底發生意外了沒有?她一字一句地問:發生了嗎?發生了,還是沒發生?

我想只要我不回答她的問題,問過一遍之後她就會沒趣地走開,但她執著得要命,每一句問話都堅定而自信,在整整一個上午,這種堅定而自信的討厭話音在房間裡塞得滿滿的,我用巨大的漠視抗衡它們,搞得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