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三章 漫遊 · 2 線上閱讀

那是我失學的日子,想起這段日子我心痛欲裂。起初我不知道我將失學了,我以為僅僅只是因為備戰,母親讓我回老家暫時躲一躲,很快就會把我接回家的。在農村的叔叔家一安頓下來,我立即給母親寫信,信發出之後幾天,我便每天到大隊部等回信,我每天都去,但每天都是白等。我等了快一個月,母親的信還是沒有來,這時姐姐說:多米,你不要再等了,你媽既然結婚了,你就在老家過吧,叔叔是好心人,不會嫌你的。這番話使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隱約感到,我也許回不了B鎮母親的身邊了。

回老家的日子是暑假的日子,秋天到來的時候學校就開學了,開學的日子永遠是我的節日,我總是在開學之前的兩三天就興奮起來,心情輕鬆愉快,在那個四年級開始的學期,我在老家的山上割草打柴,沒有人想到我應該上學。我母親沒有來看我,也沒有給我寫信,現在想來,她當初也許是下了決心把我們放在老家了,她想她已經盡到了責任,一個人靠三十幾元工資拉扯了兩個孩子六年之久,她已經問心無愧了,林家的人有義務把林家的後代拉扯成人。在那段日子裡,我一有空就跑到大隊的學校張望,我遠遠地站在教室的後面,看着那些衣衫破舊的農村孩子在上課,我內心充滿了艷羨、焦慮、茫然等複雜的感情,跟現在「希望工程」所要挽救的失學兒童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是貧窮落後地區的農村孩子,我不是,我母親是國家幹部、醫務工作者。

我站在老家的陌生土地上,聽着陌生的孩子們讀書的聲音,心裡充滿了悲傷和絕望,我想我是最優秀的學生啊,我怎麼就不能上學。我這樣想着的時候眼前就出現了我的老師和同學,我的算術老師會走到我的書桌前,把我提前許多天(有時是學期剛到一半我就把整個課本的算題做完了)做出的算題抄到他的課本上,他會認為我算出的都是對的。二十多年過去,老師寫信來,仍說我是他所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命運有時真是十分古怪,如果不是後來母親又把我接回身邊上學,我很可能在叔叔家長到十六歲就嫁人了事。每當我想到這個可能的結局時就心驚膽戰,全身冰涼。每當我陷入絕境的時候,那個可能的命運常常像一張飢瘦的黃臉在我面前晃動,它提醒我,我現在的一切都是賺了的,我應該滿足。

至今我感謝我的小叔叔,他能在他四個孩子之外收留我們姐弟,使我們吃上他的孩子也吃的很稀的稀粥和很鹹的鹹菜(那是一種用蘿蔔加大量生鹽熬煮幾天幾夜,直到把蘿蔔煮到發黑的地步才能完成,放在缸里,名稱叫「蘿蔔腩」的一種鹹菜)。叔叔讓我上山打柴是理所當然的,他認為我既然已經十歲了就不能白吃飯;他不讓我上學,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想既然我母親都想不到讓我上學,他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呢?

所以我一點都不怨恨他。我在老家的日子裡,聽不懂他們說的客家話,沒有書看也沒有電影看(過年的時候二十多里地外放映《地道戰》,令老家人激動不已)。老家的日子使我沉默、孤僻和絕望。

那些日子我沒有想念母親,我入神地想念的是我的同班女同學,我跟她們算不上很要好,但我想念她們。我入神地想念她們的外號、吵架的聲音、難聽的粗話,她們所有的惡劣行為在我的面前如繁花般燦爛和明亮,就像並不是我真正經歷過的,而是一個夢境或天堂,我與她們真正是隔了千山萬水,永遠不能再相見了。我懷着永別的心情給她們寫了一封信。回信很快就來了,信封脹鼓鼓的,寫着我的名字,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我激動不已地拆了封,裡面是大小不同的五六張紙,是五六個同學寫來的,她們每人抄了一段毛主席語錄,那是當年的習慣,寫作文和寫信都要先抄語錄。她們不知道要給我怎樣的鼓勵才好,她們便抄道:「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寫了莊嚴的語錄,才是她們各自寥寥數語的信,「文革」中念書的四年級學生,除了抄語錄以外就表達不出別的意思了,她們的信空洞無物,甚至千篇一律,但我如獲至寶地捧着它們,就像捧着最精彩的小說,它們像火焰一樣一朵一朵地在我的頭頂開放,成為我的節日。我無數次地讀過它們之後我平靜地想:她們雖然還在念書,但她們不如我。

從秋天到冬天,荒涼而無望。春天到來的時候,學校又要開學了。我的同父異母的姐姐給我母親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多米是個聰明過人的孩子,她舉例說,她唱過的歌,不管有多複雜,多長,只要唱了一遍,多米就能一字不落地唱出來。起先她以為我學過,後來發現確實不是,這使她十分吃驚。因此她希望母親能重視我培養我。我的姐姐是地區高中的高才生,既聰明又善良,只是生不逢時成了回鄉知青,與她相比,我的命運好多了。現在想起她,我就看見她一個人站在一片匕首般鋒利的菠蘿地里,她的褲腿全是濕漉漉的露水,她用淒清的音調唱着毛澤東詩詞《七律·送瘟神》:「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這首歌連同她那淒涼的唱法成為我在老家的日子裡的背景音樂。姐姐告誡我,高中畢業後一定要插隊,千萬不要回鄉,否則就會成為宗族鬥爭的犧牲品。

不知是姐姐的信起到了作用,還是母親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春天到來的時候她的信和匯款來了,姐姐重新帶領我和弟弟上路,先步行到一個小鎮,然後乘車到縣城,從縣城換車到地區,地區換車到B鎮所在的縣。

到家沒幾天,學校就開學了,我懷着重獲新生一般的心情跑到學校報名。跨進學校門口,我一眼看到大廳正中貼着四年級報名處的地方正站着器重我的算術老師。他看到我眼睛一亮,說:林多米,上學期你回老家去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在報名冊上飛快地寫下我的名字,然後微笑着看我說:這回你要補課了。這時又來了一個女同學要報名,女同學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老師忘了怎麼寫,又重複一次,這個場面使我感到自信。一上課,老師就說要複習上學期的內容,第一節課先出一些小數除法的題給大家算算,看掌握得怎麼樣。這正是我缺的課,我一點都不知道怎樣除小數,我失去了那種老師一出完題我的得數也出來一半的優勢,我只能問我的同桌。小數點移動的方法一經從她口中道出,我立即覺得這是我心中諳熟已久的方法,我對之毫不生疏,我熟練地寫起了豎式,豎式的一橫和一撇就像我的親人,使我感到萬分熟悉和親切,我安靜地進入了狀態。算術老師寫完黑板後馬上走到我桌邊,他看到我會了。他走開之後我感到失學的難關過去了。

我知道,在這部小說中,我往失學的岔路上走得太遠了,據說這是典型的女性寫法,視點散漫、隨遇而安。讓我回到母親和故鄉的話題上。

我母親肯定是一名好母親,除了這次目的不明的失學(我不能問母親,只能問我的姐姐,但我首先要找到她,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她的消息了),我再也想不出她有什麼不好了,她把我這樣一個反常的、冷漠的、從來沒給她帶來過溫情的孩子養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碰上別人早就不要我了。直到我十八歲,母親還幫我洗爛腳。那時我在農村插隊,雙腳每天浸泡在太陽蒸曬得發燙的水田裡,腳面很快就長滿了水泡,緊接着水泡就變成了膿泡,腳也腫了,人也開始發燒,於是只好回家治腳。母親領我打針吃藥,早晚兩次用一種黃藥水替我洗腳,她用一塊紗布輕輕按在我的爛腳上,把我隱藏着膿汁的疤痕徹底搗掉,她把我的爛腳捧起來舉到鼻子跟前仔細察看,這是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場面。另一個場景是我上大學的時候,母親送我到地區所在地玉林,在那裡換乘火車去遙遠的W市,我輕鬆地就上了車,在車上我滿腦子想的是我是本縣的第二名,這個第二名是我輕而易舉就拿到的,我將到大城市去了,我將跟所有的人一試高低,我豪情滿懷,絲毫想不到要跟母親說一句告別的話,我的心裡還來不及產生脈脈溫情和惜別之感,我連看都沒有看站在站台上的母親一眼,我只注意車廂上幾個也是要到W市上學的女生,她們說着流利的普通話(軍分區大院的?),使我有些自慚形穢,同時我又想,別看你普通話說得不錯,未必我就不如你,我暗暗地跟那素不相識的人斗上了氣,忘記了我的母親站在站台眼巴巴地望着我。

她擠在人堆中,踮着腳尖。

火車動了一下,慢慢開了,車廂里的人全都擁到窗口跟送別的親人招手告別,這時我才想到向站台望一望,我看到母親慌亂而笨拙地朝我揮手(這是一個她十分陌生的動作,她可能是模仿了旁邊的人),她的臉奇怪地扭曲着,給我一種想哭的印象,她聲音變形地叫着我的名字,我看見她追着火車跑了幾步很快就不見了。我受到了強烈的震動,這是我第一次受到震撼。我想我的母親在站台的人群中一定悲喜交集,她想她的女兒考上名牌大學了,從此就會有好的前途和好的工作,她全部的苦就都有了回報,她想起她曾經罵過我長大以後找不着飯吃,想不到還有考大學這一新政策(靠推薦上學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她反覆說要感謝黨中央。

我對我母親的感情回憶總是這兩個固定的場景,這對於一個女兒,尤其是一個三歲喪父的女兒實在太少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給過母親什麼光榮,讓她因自己的女兒自豪。也許只有十九歲去電影廠的那件事以及考上大學這兩件事,但前者那光榮的峰巔很快就演化為一個深淵,這個深淵給她造成的驚悸許多年都沒有消散,直到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好多年,每次我回家或她來N城,她總要找一個我心情好的合適時刻,謹慎而心事重重地說一句話,這句話是:你不要再寫詩了。這句話總是盤桓在她的心中,我想她肯定聽到了許多難聽的話,她從不告訴我,這所有難聽的話哺育出了這樣一個茁壯的念頭,這個念頭生了根,拂之不去。因此我想,無論我現在寫了多少小說出了多少漂亮的書(這些東西對我是個極大的安慰),它們都不能給我的母親帶來光榮。這肯定不是她所期待的,當年我考大學的時候棄理改文,她一定感到了失望,她從來沒有說過希望我以後幹什麼,現在我回想起她看醫學院來實習的學生的目光,我想她最希望的就是讓我讀醫學院,將來做一名醫生。醫生是一個有用的職業,作家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

她肯定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