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三章 漫遊 · 1 線上閱讀

出逃是一道深淵,在路上是一道深淵。女人是一道深淵,男人是一道深淵。故鄉是一道深淵,異地是一道深淵。路的盡頭是一道永遠的深淵。

那一年我從N城出發,先到武漢,從武漢坐船經三峽到重慶,乘火車到成都,從成都到峨眉縣,上峨眉山,之後從成都到貴陽,從貴陽到六盤水,再搭貨車到雲南文山,經麻栗坡、富寧到百色,從百色回N城。

這是我此生的一次壯舉。

我獨自一人,自始至終。我意識到,再也沒有比一個年輕女人獨自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去更危險、更需要勇氣的了。一次又一次地從嚴肅和不太嚴肅的報紙上看到,一些女研究生和女大學生在並不偏僻的地方被人輕而易舉地就拐賣到農村給人當老婆的消息,甚至在省會,獨身的年輕女子走出火車站,守候在站前的人販子一眼就會把她們認出來,人販子們在拐賣生涯中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如簧巧舌,他們熱情地把單身女子騙上了一輛據說是開往國營旅館的車。這車駛離了熱鬧的市區,它呼呼地開,越來越快,越開路越黑,單身女子感到了異樣,汽車就像行進中的黑洞,她莫名其妙地掉了進去。她喊道:我要下車!但她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她竭力想看清楚同坐在車廂里的拐騙者,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感到有一道陰險的目光像貓一樣蹲在那裡。很久才有一輛汽車迎面開過來,獨身女子借着車燈的光亮看到角落裡的女人長着一張可疑的狐狸臉,在她看到她的一瞬間,狐狸臉把手伸了過來,這是一隻跟她的臉一樣大的手,就像是拍攝造成的變形。這手朝獨自出行的女子做着一個古怪的手勢,如同一個凶兆懸掛在曖昧的車廂里。

她們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周圍沒有樹,四處長着同一形狀的石山,此地的石山一律高大、肉色、形似圓柱、頂呈半球狀。獨身出行的女子從汽車裡出來,她聽見一聲陰險的咳嗽聲,身後的汽車和狐狸臉頃刻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受過大學教育的女子竭力要從此地的地貌特徵弄清自己身在何處,這林立的石山使她最先想起「石林」這個詞,但這整齊劃一的肉色圓柱狀否定了石林的可能。獨身出行的女子回憶各種科教片、風光片、異國翻譯的電視劇、明信片等等,她越來越搞不清楚這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地方。這時她聽見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說:這是真的,不信你掐掐自己的手。滿臉皺紋的女人說完這話後同樣消失不見了。天上的雲開始迅速聚攏,成為一個巨大的女人的嘴唇,鮮紅的顏色在天上散發着魅人的肉感,在這唇形的雲後面,是依然純藍的天空。肉柱形的石山中有一個最高最大的石柱,它在越來越低的唇形之中顯得充滿動感,它們越來越接近,伴隨着一聲盪人心魄的叫喊,她看見肉柱的石山進入了鮮紅的唇形雲之中,她感到有一陣熱氣從那朵雲的處所散發出來。

與此同時,她發現了火把,它們像是在肉柱形的石山藏匿已久,那一聲盪人心魄的叫喊如同一道號令,它們瞬間就從藏匿的石山後面走了出來。它們閃閃爍爍地跳動,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她環視周圍,看到火把已圍成了一個圓圈。她聽見那個老女人的聲音說:你再也跑不掉了。

四面的火把發出嗡嗡的聲音,那是男人的、雄性的聲響,如同肉形圓柱山一樣同屬一個體系。他們穩穩地走向她,火把上蒸發着黑煙,一種強烈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這些氣味穿過她的身體,使她感到了威脅。很快她就看到了火把後面的眼睛,這些眼睛既像男人又像狼,它們與火把合謀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她的風衣、襯衫、乳罩,像大小不等的鳥兒在她頭頂的空中盲目地亂飛。

環圈中有一個火把走了出來,火把後面的臉老而丑,他把火把放近她長及腰際的長髮,頭髮嗞嗞地燒起來,發出濃烈的焦油味,那男人說:我來救你。他用手在她的頭髮上一捋,火苗立即沿着他的手走進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隨即鼓脹堅硬起來,他把她放倒在地,用他的身體擠壓她,進入她。無數火把在周圍燃燒,發出耀眼的亮光。她感到她身上的水分被火把的亮光迅速蒸發,她越來越輕、越來越干、越來越薄、越來越透明。她又輕又薄又透明地升上了天空,她恐怖地看到自己的身形張開着像風箏一樣懸浮在她躺着的上空,就像在某部恐怖的科幻片中所看到的那樣,被囚禁在二維的平面里,永不能返回。

這是一個想象還是一個噩夢?

在那次漫長而曲折的單身旅途中,這個噩夢般的意象不時地從我的心裡升起,升到我的眼前和頭頂,瀰漫成一種莫測的氣息,使我越發感到,這是一個真實的危險,這個真實的危險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它就像一個無法預測的陷阱,隱藏在腳下將要到達的每一寸草叢下。

我越是害怕它它就越有誘惑力,危險從來就是美女,就是美女蛇,它的力量在看不見的地方,極大地激起着我們生命的知覺。

那一年,在長江的江輪上事情輕而易舉地就發生了,那幾乎是我自己招來的。在前半截旅途中,我好大喜功,每逢有跟我搭話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我總搶着告訴人家,我獨自一人自費漫遊。我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奇女子,我希望別人也這樣看我,我希望當我說出「隻身一人」這個偉大而英勇的字眼時,別人會驚呼一聲:你真了不起!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就幻想着長大以後擁有一份有聲有色的冒險生涯,B鎮平淡的日子和漫長的午後和夜晚給我提供了充足的養料,我一次次想象着英雄的業績和偉大的成就。為了鍛煉自己的意志和勇氣,我無師自通地訓練自己,我強迫自己從兩米高的平台上往下跳,把手伸到極燙的水中堅持儘可能長的時間。這些細節我已經給過我小說中的人物了,這時我想起納博科夫的一段話:「我經常注意到,在我把我過去的某件珍貴的東西賦予我小說中的人物之後,它在我如此唐突地安置了它的人工世界裡會消瘦下去。儘管它仍舊縈繞在我的腦際,它屬於個人的溫暖,它回憶的感召力已經消失,而頃刻之間,它就緊密地與我的小說一致起來,更勝於同我往日的自我一致,在往昔它們似乎絕不會受到藝術家的入侵。房宅在我的記憶里無聲碎裂,如在昔日的默片中一樣。而我舊時的法語女教師,我曾把她借給我書中的一個男孩,她的肖像在迅速枯萎,既然她已陷到對一段完全與我自己的童年無關的童年的描述。」現在,我努力挽救這些消瘦了的細節,把它們拉回我的體內。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就做好了計劃,我決定終身不結婚,摒棄一切物質享受,我將過最簡樸的生活,把錢省下來做路費,遊歷全中國。

我懷着這個隱秘的理想分配到了N城圖書館,一報到我就領到了一個月的工資,我除了交伙食費、買書及日常開支,剩下的錢就全存起來。大學畢業的當年,我就開始實行我的計劃。我利用探親假的時間,開始時國家規定的單身職工探親假是十二天,後來改為二十天,就是給我回B鎮看望父母的。我一年到頭不回家,甚至在春節這樣的專門用來闔家團圓的節日也不回去,我有時會連着兩三個春節不回家。我給母親寫信說,我要利用過節這段完整的時間讀書寫作,總而言之要想有所成就要有所犧牲。我擺出一副殉道者的面孔,實際上這只是一個藉口,我用它來掩蓋我對故鄉、家庭和親情的冷漠。

在很長的時間裡,我對家、母親、故鄉這樣的字眼毫不動心,我甚至不能理解別人思鄉文章的深情厚誼,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如此冷漠,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後天長成的。在我的心目中,學校永遠比家庭好,我最不喜歡星期天,最怕放假,在這些不需要到學校去的日子裡,我總是感到十分難熬。學校是我的自由世界,而家庭卻是牢獄。這種與別人相反的感覺是怎樣得來的呢?我常常幻想着有一所永遠沒有星期天、永遠沒有寒暑假的學校,幻想着一個人一輩子永遠在校讀書。後來我知道每個人高中畢業都要去農村,這使我有點失望,但一想到去農村就可以離開家庭,我很快又高興起來。我天生能適應艱苦的環境,能過清苦的日子,當然這並不等於說,現在我樂意回到插隊的日子,插隊的兩年多時間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痕跡,如果我不說,別人會想不到這段經歷,我從來不說也從來不寫插隊的生活,我從來認為,那是我當時的最好去處。

我曾經說過,我小時候十分害怕我的母親,只要她在房間裡我就不進去,如果我在房間裡她進來了,我就連忙溜出來。這種害怕既不是畏懼,也沒有導致仇恨,而是一種十分奇怪的不自在的感覺。我從不主動跟母親說話,除了要錢,她跟我說話我也不太搭理,我直到三十歲才開始懂事,知道要愛母親,母親養我這樣的女兒真是太虧了。我在寫信(直到如今)或說話中總是避免「媽」這個字眼,不知為什麼我會如此出奇地害怕這個字,覺得說不出口似的。我想起插隊第二年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母親從B鎮騎車三小時到生產隊看我,看到她我遲疑了一下,說:來了。母親很不高興,她說你連媽都不叫一聲,有你這樣的嗎?光乾巴巴地說「來了」。

我害怕母親一定不是因為她對我粗暴,她是一個懂得科學育兒(這是她的本行)和能夠嚴格要求子女的母親,她只是不寵孩子,要讓孩子艱苦樸素。現在想來,她沒有任何地方值得我害怕,相反,她完全盡到了一個母親應盡的一切責任。我小時候經常發高燒,在那些全身灼熱的夜晚,我母親總是徹夜不眠,她用酒精棉球一遍遍地擦我的額頭,給我物理降溫,酒精的芬芳瀰漫在那些夜晚,它總是帶着我母親在孤獨的黑夜中無助的臉龐出現在我的回憶中。我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已去世,我長到十歲的時候,母親就總是跟我說:什麼事情都沒人可商量。我想象在那些我發燒的夜晚,母親一個獨身女人,是如何六神無主、心急如焚地等待天亮。我猜想母親當年拖了六年才再婚,一定是為了我,我父親去世的那年她才二十四歲,她一直到三十歲才再婚,在她二十四歲到三十歲的美麗歲月里,曾經有一個姓楊的叔叔經常到我家裡來,後來他不見了,聽母親的同事說楊叔叔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母親怕影響我的前途。我想這是真的。我還想起來,母親再婚的時候確實跟我說過,她說你繼父成分好,以後不會影響你的前途。她又說:家裡還是要有個男人,這麼多年,凡事沒人可商量。當時我不懂這些,我只有十歲,我想:要人商量幹什麼?一切自己決定好了。

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是備戰的年月,城鎮人口一律疏散,她跟繼父商量的結果就是將我和弟弟送回另一個縣的農村老家。我當時想,還不如不商量的好。他們叫來了我的同父異母的姐姐,讓她把我和弟弟接回鄉下,我們經過地區所在縣玉林時,在姐姐的同學家吃了兩頓飯,其中有一頓是十分好吃的炒米粉。那裡還有一台織布機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奇怪的機器。在逛大街時我母親給我姐姐的五塊錢(在當時是一筆巨款)被小偷偷走了,我姐姐首先想到的是千萬不要把丟錢的事告訴媽。她找了熟人,讓我們坐上了開往家鄉縣城的解放牌大卡車,那車汽油味很重,我吐得天翻地覆才到靠近老家的一個小鎮。然後我們步行二十幾里回到老家,開始了每頓吃很稀的稀粥和很鹹的鹹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