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二章 東風吹 · 9 線上閱讀

過了半個月,滯留在B鎮的知青都被勸回生產隊出工了,帶隊幹部重新投入工作,重新召集會議,將說過的話重又說一遍,關鍵詞是:安心勞動,能考取的人是極少的。

過了一個月,B鎮變得更加空茫了,多米晚飯後走在大街上,發現再也沒有了同齡人的熟悉面孔。沒有了年輕人的街道顯得寂寥、空洞,並且透着某種不安的氣息。這不安的氣息隨着日復一日的等待而日益濃重。B鎮的上空十分寂靜,沒有任何消息,沒有任何預兆。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多米給宋寫了一封信,詢問去廠的事情。

宋盡責地復了一封信,說多米抄襲的事情已被人揭發了出來,這種事在文人中是很被看不起的,雖然只是一首詩,但性質卻變了,去廠的事已經沒有了可能。最後祝願多米順利考上大學。

幾乎同時,《N城文藝》的信也到了,那是一封充滿了安撫、充盈着劉的仁慈的信。多米躲在這封信中,羞愧萬分。

B鎮的人立刻就知道了這件事,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事比這更讓人痛快淋漓的了,好比男女通姦,被人抓了個正着,好比賊偷錢包被當場抓獲,這是多麼令人興奮,多麼富有戲劇性。現在,一個驕傲狂妄的少女,曾經不可思議地幸運,像是一個吹足了氣的鮮艷的氣球,飛到了很高的地方,大家都仰着頭看,突然啪的一下,氣球破了,大家十分開心。那個少女,原來竟是一個文抄公,青春容顏的後面,是一張皺巴巴的臉,這真是一個極新鮮極有趣的新聞。

女主角坐在黑暗的後台,既不開燈,也不說話,她龜縮在角落裡,黑暗中有無數的眼睛,它們湊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不伸手它們也會滴落在她的頭上衣服上。

她在角落裡一直坐下去,直到現在。

事隔多年,我有些想不起來我當時的樣子了,那個想不起來的、沒有反應、不留記憶的階段就是麻木。我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除了那兩個可怕的字,看不見任何別的事物,曾經躍動閃耀的電影畫面消退成一片灰白。我既不餓又不渴,既不累也不困。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仿佛被一種力量置放到一隻碩大的真空玻璃瓶里,瓶外的景致在無聲流動,我既聽不見,也看不到。在真空的瓶子裡,只有一片乾淨柔軟的羽毛靜止在我的面前,那就是劉主編仁慈的聲音。

在我麻木的上空呼嘯而過的,是整個B鎮的幸災樂禍,連不識字的老太太也知道我幹了壞事,連不相干的隔着年級和班級的同學,也在傳說我要自殺。好朋友們受到了嘲笑(因為她們曾經以我為驕傲),夜裡做了恐怖的夢,夢見死去的我,她們將那不知來自什麼地方的恐怖告訴我,她們哭了起來,我十分麻木地看着她們。有幾個寫作的文友也來看望我,他們隻字不提詩的事,他們小心繞開那個危險的地方,關於我去不了電影廠,他們向我解釋說,他們都知道是因為我母親的海外關係才政審不過關的,他們說完這話之後才坦然地望我。

所有的光榮和夢想,一切的輝煌全都墜入了深淵,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從陰影中升脫出來,我的智力肯定已經受到了損傷,精神也已七零八落,永遠失卻了十九歲以前的那種完整、堅定以及一往無前。

青春期在十九歲那年驟然降下了大幕,灰暗、粗糙、密不透風的大幕,從不可知的遠方呼嘯而來,砰的一聲就擋在了面前,往昔的日子和繁茂的氣息再也看不到了。

事發之後我在家裡待坐了三天,然後獨自回生產隊上工了。

當時已是初冬,一路上的綠色十分陳舊,冷風從褲腿一直灌上來。我已經不能回到大隊學校去教書了,因為我擅自離開了那裡,我理所當然地吃下了我不計後果的後果。

我只有回到生產隊去。在冬天,田裡沒有活,青壯年全都去修水利。我挑着很重的塘泥,在麻木中隱隱感到,我的一生就此完了,屬於我的路已完全堵死,我知道,我的路只有兩條,一是寫作,一是上大學,前者已經由我自己豎起了無法逾越的障礙,後者仍然要政審,我永遠也不會有良好的品行鑑定了(後來證明,我的政審材料確實極差,好在招生的人到《N城文藝》了解過情況),我一點都不知道以後將怎麼辦。

十九歲,奇蹟在那一年的年末最後一次降臨,一家著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自天而降,我漫不經心填寫的第一志願圖書館學系錄取了我。

我得救了。

母校的老師告訴我母親,我的高考成績在B縣是全縣第二名。

那是恢復高考制度後的第一次招生,B鎮時有捷報傳來,從名牌大學到一般大學,從大專、中專到中等技術學校,總是有人收到錄取通知書,家長帶着孩子,到處分發喜悅的糖果,整個B鎮喜氣洋洋,就像過年一樣,事實上也快要過年了。

我沒有請人吃糖。我日後的所有喜事也都沒有此舉,所有的喜事都不能喚起我的真正快樂,自然也就沒有請人吃糖的心情。也許在我十九歲那年,就已經把一切喜氣洋洋看透了,它的背面是物極必反,是禍之所伏。

我在一個陰沉的日子獨自回生產隊收拾行李,集體戶空無一人,他們都回家過年了,時代已經提供了別的道路,沒有誰需要表現自己革命了。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跟住得最近的一位老人道了別(按照常規應該跟隊幹部道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插隊的地方。我騎着車,心裡跟冬天蕭索的道路一樣灰暗。

我沒有在B鎮和家人一起過年,一個人跑到另一個縣的叔叔家,過完年不久,我就提前到W大學報到去了,在那裡,足足等了半個月才開學。

當時我有一個預感(也許是變形的誓言),我想十年之後我還會重返電影廠的,儘管我學的是圖書館學專業,我對是否能搞電影毫無把握,但這個念頭十分鮮明地豎立在我的眼前。

十年之後,我正式辦理了到電影廠文學部的手續。我原來的單位是N城圖書館,這樣一次大的調動,大的轉折(使我離開了難以忍受的專業,實現了早年的夢想),這樣一件大事,我幾乎沒有做出任何努力。圖書館的同事是當時電影廠文學副廠長的夫人,我跟她素無交往,有一天她忽然來問我,想不想到電影廠去,於是我與其他人一起去面試,兩個月之內我就借調到電影廠文學部去了。

如此順利的過程就像有神助,這使我閃電般地記起了十年前的預感(我本來已經把它忘記了),我想,這是上帝的獎賞。當時的N城電影廠正是它的鼎盛時期,中國的第一部探索片就是從那裡出來的,它在偏遠的C省是最令人矚目的文化單位,它的衰落是後來的事情。

在那個陰沉的冬天,我獨自從生產隊回B鎮,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我聽見自己的預感在說:十年,十年。在我當時看來,十年是一個極其漫長、永無盡頭的時間。當時我以為,三十歲就是老年,四十歲就會死去,十年就是一生,我說出這個重若千鈞的十年,同時覺得,這已是一種磨難的極限。

當然我很快就把它忘了,我的被嚴重挫傷的精神無法支撐這樣一個嚴肅的誓言,這個誓言一經被我發出,就變成了一樣獨立的東西,它離開我脆弱的軀體,跑得無影無蹤。十年來,我沒有做過任何跟電影有關的事情,除了看電影。當年的恩師宋、劉二位也已杳無音訊,物是人非。

十年了,我的誓言忽然從一個神秘的地方跑出來,變成了現實。

為了證實我確實在十年前發過這個願,我從塵封的箱子裡找出了當年的日記,我確實看到了那句話。

那一刻,我指尖冰冷,從神經的末梢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變作了一陣風,從不可知的地方,直抵我的指尖。

多米,我們到底是誰?

我們來自何處?又要向何處去呢?

我們會是一個被虛構的人嗎?

我常常遐想,深夜裡的河流就是冥府的入口處,在深夜的某一個時刻,那裡匯集了種種神秘的事物,在某些時刻,我會到那裡,等待我存在的真相,我不止一次地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你是被虛構的。

多米,做一個被虛構的孩子是多麼幸福,虛構的孩子就是神的孩子,一個晶瑩的咒語從我們的內心發出,十年之後準時地降落在我們的頭上,這是多麼完美的虛構,神用意念輕輕一點,就完成了我們。

除此以外,我無法解釋我生活中出現的這些事實。

去電影廠的那年,正好是二十九歲,我出生在一月份,辦手續的日子也在一月份,這真是一個十分精確的計算。

我想起在這之前的一年,二十八歲時發生的一件事,我終於明白了那件事情的真正含義。

當時我在N城,在省圖書館當分類員,獨身住在一個公園盡頭的一排破敗的平房裡。那段時間我空虛無聊,沒有愛情,也沒有朋友,在亞熱帶漫長的傍晚無所事事,既不願悶在蒸籠似的房間裡,又不好意思單獨散步(如果那樣,所有的人都會覺得你神經有毛病),我唯一能做而且願意做的事情就是騎着自行車漫遊N城。

夏天穿裙,冬天穿風衣。騎車穿過N城最寬闊的處所——七一廣場,我從大下坡放閘飛行,人與車飛快地墜落,裙子下擺高高飄起,一旦衝下廣場,立即有八面來風將人托起,身輕如燕,這是一天中唯一能擺脫於平凡生活的時刻,人脫離着常態,不知身在何處。我在N城生活了八年,八年來,我騎車漫遊(如同夢遊一樣)的身影重疊在N城的大街小巷。

我二十八歲的那年,有一個夏夜,我騎車到了河堤大街,我看到一幢十分熟悉的房屋正開着門,門口有幾隻白色的鴿子,我不由自主地朝它們走去。

我不知為什麼一直走到了房子的深處,那裡亮着一盞燈,我聽見一個聲音說:進來吧,我知道你遲早要來的。我看清眼前坐着一位十分奇怪的婦人,容貌美麗,氣質不凡,這使我十分吃驚。平庸的N城怎麼會有這樣一位女人呢?

她說:你終於來了。她的聲音像流水一樣十分好聽。

我一時不知應對。

她說:你是不是準備買相機?

我說:是。

她又問:你準備買什麼牌子的呢?

我答道:海鷗DF-1。

她笑笑說:我這裡有一台舊相機,你可以看看。

她走進內室,捧出一個木盒子,裡面用一塊綠色天鵝絨包裹着一台相機。她小心珍愛地把相機捧在手裡給我看。

那是一台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年深日久但仍不同凡響的高級相機,它在她白皙的手掌中散發着幽藍的光芒,顯示着某種神秘的靈性。

我發現它有一種震懾力,使我不敢輕易觸碰它。

老夫人語調平緩地說:這不是一般的相機,雖然年深日久,但它具有一項超凡的功能。

她看了我一眼說:它能預測人的命運,年代可以隨意調節,五年、十年,直到一百年,它會給你提供未來歲月的人或物的清晰圖像。

我完全被震住了,一股冷氣從我的頭頂穿過我的心臟直灌我的腳心。

我聽見老夫人說:當然,這個秘密你不能泄露,一旦泄露,立即失靈。同時,它只對它的主人開啟這項功能,現在你還不是它的主人,你無法試用它。

我天生對神秘的事物有濃厚的興趣,當她問我是否喜歡這台相機時,我不假思索地說了喜歡。

我又問:它十分昂貴嗎?

老夫人肯定地說:十分昂貴。

我說:那我買不起了。

她同樣肯定地說:你買得起,只要你願意。

我脫口而出說:當然願意。

她微笑地看我,說:是嗎?

我急切地等着她開價。

她便說:我不需要你付錢,我只要你一年的青春。

我說: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她說:我只要你二十九歲那年的時間,如果你買下我的相機,你就將永遠沒有二十九歲了,你今年二十八歲,明年就是三十歲。

我陷入這一奇怪的交換中,一時沒有說話。

她繼續說:喪失一個二十九歲並不算什麼,三十歲並不比二十九歲在外貌上有太大變化。

我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我的二十九歲呢?別的時間不可以嗎?

老夫人高深莫測地說:不可以。

從十九歲那年起,我就認定,「九」是我的幸運數字,那些奇蹟般的好運統統降落在十九歲,二十歲以後的歲月又如此黯淡漫長,這使我懷着全部的希望等待我的二十九歲的到來,我堅信,到了二十九歲,一切就會改變的。

二十九歲是我珍藏在心底的一顆珍珠,我怎麼能把它輕易出賣呢。我想,二十九歲一定有着重要的意義,否則老夫人是不會看中它的。

老夫人鄭重地說:多米你看着我,回答我的問題,你希望成為女先知,還是希望獲得現世的成功?

我說:兩者我都要。

老夫人說:人不可以太貪婪。

我說:那我要現世的成功。

老夫人沉吟了一下,說:我明白了,你已決定放棄這台相機。多米,我很遺憾,你本來可以看見永恆,但你正在失去這唯一的機會。

我心有所動地對老夫人說:你是否能更改一下您的賣價,我可以給您二十九歲之外的任何兩年或者三年的時間。

老夫人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不可能的。她說:你可以走了。

我面對失去的珍寶優柔寡斷地問道:我能否考慮一天,明天晚上再把最後的決定告訴你?

老夫人說:你已經做出過放棄的決定了,這就不可挽回了,一個不能夠不顧一切地要下這台相機的人是不能成為它的主人的。

她說:你還是走吧,以後你也不要再來了,你不會再找到這所房子的。

我跨出這所房子,回頭看時,那燈光已經熄滅了。

後來我曾多次騎車到河堤路,從它的開端走到它的末端,確實再也沒有看到這所房子。

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二十九歲對我的意義時,我常常想,假如當初我以二十九歲作為代價要下了那台先知相機,我是否還會有調到電影廠的可能呢?二十九歲的所有運氣是否也會因為這一年的轉讓而不再降落到我的頭上呢?是否我的命運軌跡會永遠地不可逆轉地成為另一種樣子呢?

我想這是完全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