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二章 東風吹 · 6 線上閱讀

劉高興地領我從三樓到四樓又到五樓,他邊走邊說我帶你見見文聯領導,他帶我走進一間又一間屋子,我聽到了一些陌生的頭銜(如黨組書記、秘書長、文聯主席等等)和奇怪的名字(大概是筆名),老頭子們大概剛剛恢復工作,一個個又老又精神,老而彌堅(這是我後來學到的詞),他們和藹而親切地望着我說:好,好,這麼年輕。他們問我一些相同的問題:父母親是幹什麼的?他們會不會寫詩?在哪裡上的學?讀過什麼書?這些問題像一些彩色的氣球,懸浮在我的頭頂,我走進哪間屋子它們就飄到哪間屋子,我像一個熟練的彈球手,氣球一隻只地落到我的鼻子尖前,我依次將它們一一彈回到空中,周圍的人說:不錯,不簡單。

啊啊,它們在空中跳動的弧線是多麼優美,多麼燦爛。繁花似錦的氣球們,被我彈碰發出的「噗噗」聲悅耳動聽,我的指尖觸及那富有彈性的觸面,那顫動的感覺傳遍我的全身。

劉說:你來的車票都拿去報銷吧,等會老羅帶你去,你就住文聯招待所吧,就在這院子裡,食宿老羅會給你安排。他走到走廊的窗口,沖窗下的一幢宿舍指指,說:我家就在下面,一樓,有空你就來玩。

劉領着我一路從五樓到四樓到三樓,他說:多米,N城你沒來過,你先玩兩天吧,我們這裡剛分來一個復旦的畢業生,是你的B鎮老鄉,下午讓他領你去看電影。

我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說:我還要改稿,先把稿子改了再去玩。

劉笑笑說:稿子不用改了,小樣都出來了,你先到我辦公室看看。

這又是一個巨大的驚喜,它在其他的驚喜之後雍容地來到,像幽藍的天空上一些先至的焰火尚未消散,一朵大而豐滿的焰火橫空出世,在空中綻放,它們一朵朵落在我的頭上,把我的心裡填得滿滿的。我跟到劉的辦公室,他的桌子上正攤着一溜長長的白紙,大小既不像雜誌又不像書。劉拿起其中的一條指點給我看:看你的詩,這下成了鉛字了,高興吧?我們選了四首。

我在那條長窄的白紙上看到變成了鉛字的自己的名字。署名用了我的本名,投稿時我本來是用了一個筆名的。劉說:我幫你把名字改過來了,怎麼樣?你的名字很好的呀!我看到平日裡無數次手寫的名字穿上了鉛字的外衣端立在劉主編的桌上,一時覺得心裡有許多的感動,我想哪怕我現在馬上死了,我的名字已印在了雜誌上,變成了黑色的精靈,分散在許多個地方,它們會比我存在得更長久,我想我這一生竟沒有白過,有一種壯志已酬的心情。

我接着看自己的詩,第一首就是《暴風雨》,最後一首才是《腳印》,這使我大大地放下了心,這個次序使我認為,我的詩比那首別人的好。我一行行地看下去,第一行鉛字的詩行如同一根魔棍,我的眼睛一觸及它,我的四周和我的內心頃刻寂靜下來,像被這詩行吸到了另一個空間,那些詩句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確實寫過它們,陌生的是我從未覺得它們有這麼好。我被它們深深地吸引和感動,我的眼前和耳邊滿是另一種雷鳴電閃和隨風飛舞的事物。

我的視線十分自覺地徘徊在前三首,一經觸碰到《腳印》,又立即往回走,就像一個老實人在鄰居的柵欄跟前收回自己的腳步。我把自己的詩看了兩三遍,越看眼睛越明亮,就像自己丟失的東西在N城重新被找回,這件珍寶洗去了塵土煥發出光澤放到了你的跟前,使你驚喜交加;又像一台排練已久的戲,本來是各人穿着平常的衣服分段分場地排練,看不出光彩和激動,所有閃光的東西都被平凡的服飾遮蓋了,而一旦正式演出,角色全都化了妝,穿上了戲服,該紅的紅,該綠的綠,燈光一打,熠熠生輝,樂隊一伴,萬物噤聲,華麗的唱腔自天而降。

真是有說不出的好。

我就這樣沉浸在再生的詩句中,就這樣,我錯過了聲明那首詩是別人的作品的機會,也許我一時想不到,因為我在別人的柵欄前總是及時地退回,竟沒有想及此事;也許我出自自尊(?),不知該怎麼說,索性隨它去;也許遲疑之間就失去了勇氣和機會。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分析不出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在以真名發表的四首詩中襲用了別人的一首。我覺得此事十分糊塗。

我一生中的最大錯誤就這樣犯下了,這個錯誤影響了我的一生。當年那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就像一張狡猾的人臉在總編辦公室的門口一閃而過,我沒有抓住它,它不可挽回地永遠消失了。

老羅說你先到財務科買飯票。賣飯票的中年婦女對我說:你就是那個寫詩很厲害的小姑娘嗎?

B鎮的口語中沒有「厲害」這個詞。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書面語,我從未用過這個詞,我警惕地看着她問:「厲害」是什麼意思?她說:「厲害」就是寫得好的意思呀!

我心滿意足地拿着飯票走到一樓的前廳,看見劉主編正在招呼一個年輕人,他說:多米,這是你的老鄉小何,復旦畢業的,下午他帶你去看電影。小何白白的,學了一口漫不經心的普通話,一點兒也不像B鎮人,他問我會不會騎車,我說會,他便找來一輛嶄新的公車,讓我下午在門口等他。小何始終沒跟我說一句有關老鄉的話,這使我覺得他不太熱情。

下午我騎着一輛就我的個子來說較高的自行車跟在小何後面上了N城的大街。我雖然車技不錯,能單手在田野的小路上騎車,但N城的車流和人流使我很不適應,我緊張地躲過橫衝直撞的車和行人,一抬頭,小何已經騎出很遠了,他一點兒都想不到要領我,我既要緊張地騎車,又要顧着在遙遠的前方搜索他,他穿着在人群中極易消失的白上衣,常常一眨眼就找不到他的背影了,我急出滿頭大汗才又找着他,我最擔心的就是十字路口,生怕在他拐彎之前失去目標。

最驚心動魄的就是過N江大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江,在B鎮,只有岸低水緩的河流,河面上有一條供人步行的木橋,而N城的江是真正的大江,因一九五八年偉大領袖在江中冬泳而聞名全國,江面上雄踞一條能並排開過五輛汽車的鋼筋水泥大橋,在高岸之上,如彩虹飛渡,這一切對我來說猶如夢境。特別是在夜晚(當天晚上仍由小何領我過江看文藝演出),橋面的燈呈弧形懸浮在黑暗的空中,連成一道薄光閃爍神秘莫測的通天之橋。

我看見小何已經上了橋,但我面前還橫着一條橫街,人車之流洶湧而過,我跳下車,推車步行着尋找空隙,我一點點地在人流中浮動着,一邊尋找越走越遠的小何,我絕望地看到他的頭髮在橋面上一閃就不見了。在如此危險如此奇峻的地勢中唯一認識的人消失了,我感到萬分的孤獨,N城的敵意滲透在洶湧的人流中,變得鋪天蓋地,我覺得我快要被淹沒了,我拼命突圍,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前沖,我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衝出去。

等我到達橋頭,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我的面前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N江,在我受了驚嚇並且疲憊的身心中,把這平緩的N江看成了金沙江、大渡河,幾乎就像在電影裡看到的那樣洶湧澎湃,浪濤滾滾。我上了橋面,恍惚中感到小何正在橋對面的盡頭等得不耐煩了,我心一橫上了車,這是我第一次在橋上騎車,巨大的懸空感立刻吞沒了我,身下深處是河流,橋樑已是懸空,人騎在車上又隔了一層,這兩層的懸空感像一根繩子把我從頭頂心吊着,使我上不着天下不到地,又不敢亂動,我全身的感覺都在車輪上,那窄窄的只有兩指寬的寬度緊貼着橋面,載我從橋上駛過。

在我十九歲的時候,N城總是給我震驚。

震驚是一種雄大的力量,震驚比沒有震驚好。後來我在N城居住了整整八年,我對N城的一切都已司空見慣,我覺得N城的車站是這樣小,街道是這樣窄,河流是這樣濁,橋是這麼的短,它的一切都已太平凡,美麗動聽的雷聲在十九歲的初夏已滾滾遠去,無處可尋,我的天空是一片寂靜。

也許我應該感謝小何而不是心生怨氣,事實上,時至今日,我已完全理解,一個瀟灑年輕剛剛從名牌大學畢業的小伙子,如果他稍有一點虛榮心,一定是不願意身邊有一位從鄉下來的又黑又瘦的女孩跟着,他一定是離得遠遠的,讓人看不出他跟這個女孩有一點點關係,不然他不僅臉上無光,連女朋友也會鄙視他的。

小何沒有長一雙火眼金睛,讓我原諒他。我生命中的那雙眼睛還沒有到來,也許時至今日,也還是沒有到來。那雙眼睛能引發我全部的光彩,在任何時候看我,我永遠美麗、永遠年輕、富於才華、充滿活力。那雙眼睛和我的生命互相輝映,那是多麼的好!多麼的好!

誰能在又黑又瘦的女孩身上看出光彩來呢?那就是劉。誰能重視這些虛空的只有寫在紙上才能顯形的流動之氣呢?那就是劉。所以,劉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道陽光。

我去看的那場電影是《林則徐》,我一寫到此,眼前立即出現那些壯懷激烈的火把們,我本來就是一個超級影迷,這使我連日的激情洶湧找到了一個十分合適的出口。我看得如醉如痴,淚流滿面,我完全忘記了小何以及N江。散場的時候,我恍恍惚惚地騎着車子,小何在我面前若有若無若隱若現,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腦子裡滿是電影裡的場面,我騎上橋面。頓時八面來風,將我的頭髮高高飄起,我頓覺身輕如燕,來時的困頓緊張全都消失了。

我在這種亢奮狀態中回到文聯大院,既不餓,也不累,也不渴,也不困,碰到這種時候,我知道,我要寫作了。

我一氣寫了四五十行,看了一遍,然後心滿意足地在招待所的陌生屋子裡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抓起詩稿就跑到劉主編家。劉有些意外,說:這麼快你就寫出這麼長的詩來了?他很快把詩看了一遍,竟有些激動地說:多米,這次考試通過了,你知道嗎?這次叫你來,不是來改稿的,一個小女孩寫出這樣水平的詩,好多人都不相信,說要考查考查是不是真的,所以破例叫你來。

我一時有些發愣,心想:原來是不相信我啊!那首別人的詩像一個鬼魅在門角一閃,我沒理會它,它於是消失在劉的書桌底下了。

劉說,我很喜歡有才氣的女孩子,我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他又說:我的大兒子也寫詩,我拿給你看看。他拿出一本雜誌讓我看,他指點着說:他的才氣不如你啊!你關鍵是要堅持下去,女孩子一定不要早早結婚,有的男人像牛一樣,打老婆,我們有的女作者就這樣毀了,我是很同情婦女的,女作者要成長起來很不容易。

劉的話我聽得聲聲入耳,我在心裡使勁說:我將永遠不結婚,永遠寫詩,直到我死。

我又聽見劉說:你到陽台看看我家的花,有一種很奇妙的花正好開了。我立即又雀躍着跟到陽台,劉指着一朵半開的花問我:這是什麼花,你知道嗎?我說不知道。劉高興地說:這就是曇花呀!有個成語叫曇花一現你不知道嗎?我說知道,只是沒見過曇花。我又問,這花真的只能開一小會兒嗎?劉說:怎麼不是,下午你再來它就垂着頭閉上了,再也不開了。

我若有所思,喃喃地說:我來寫一首詩吧。劉立即遞給我紙和筆,我很快寫成了一首十幾行的詩,紙面上有些潦草和改動。劉看了這首臨場之作,立即抓起詩稿興沖沖地跑到辦公室去了,就好像這首詩是他寫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