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二章 東風吹 · 5 線上閱讀

一切確實過去了,我來到一片開闊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的新形象。

連我都忘記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寫一個序,這個序使我回顧了過去,我也就不會想到要寫這樣一部長篇。

卡夫卡是怎麼說的?最美的、最徹底的埋葬之地莫過於一部自己的長篇小說了。好像是這個意思,我記得不是很準確。我的記性越來越差,醫生給我開了一瓶柏子養心丸,適用症狀中有一條,就是健忘。

從我寫作這部小說開始,我似乎提前進入了老年期,據說進入老年期的標誌之一,就是對久已逝去的往事記得一清二楚,當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當年見到的人的一顰一笑,當年經歷的事的末梢細節,等等,全都如在眼前,如在昨日。而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哪怕就發生在昨天,也照樣忘得乾乾淨淨,面對一個很熟的人,拼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發現我正是如此。

也就是說,我的暮年提前而至了。也就是說,我的青春年華,全都凝固在十九歲的那一小截時光里,往後的日子只是這隻杯子裡滲漏的一點點,而它們很快就被蒸發了。到了我的三十歲。一切都消失殆盡,在我的臉上,看不到青春的影子和光澤,我沒有年齡,也沒有家,人們判斷不出我多大。

身在未來的年齡里有多好!

有什麼比這更安詳、更寧靜、更怡人的呢?總之這是一件令人滿足的事情,就讓我進入我未來的暮年,讓我沉浸其中吧。

假設我是一個老人,如果我是一個老人,我可以完全地寬恕自己。對,我坐在寬大的藤椅上,置身於一片寂靜的陽光中(在未來的日子裡,這是多麼的奢侈,無論是寂靜還是草地,都將被人所充斥,陽光中瀰漫着工業粉塵。還是讓我提前進入暮年的好),過去的風無聲地拂來,我在恍惚中看到那個十九歲的女孩的臉龐和身影,我想她是多麼沒有必要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沉默寡言,失去信心,變得難看、平常、鬱鬱寡歡。

這個女孩,八歲就讀過《紅岩》,中學數學統考曾獲全縣第一,各科成績在全年級中總是領先,有什麼可以阻擋她的驕傲?有什麼可以堵塞住她年輕嘹亮的聲音?

也許事情真的沒有那麼嚴重,但對於一個未經世事的十九歲的女孩來說,就是天要塌下來了,從此她背負着她自身重量構成的陰影,步履蹣跚。

這片陰影就是那件事情,讓我從頭說起。

我不知道我寫詩到底有多少是出自內心的衝動,又有多少是出自功利的目的,也許在一定的時期里,兩者都同樣強烈,而在另外的階段,內心的衝動釋放掉了,而功利的熱情不減,一味地為了尋找出路而寫作。當然,到了很多年以後,寫作變成了生活的重要方式,那又是另一種境地。

當時我發現以寫作尋找出路是一件最最適合我的事情,我立即熱血沸騰地專程趕回B鎮,到縣新華書店買回了當時僅有的幾本詩集,記得分別是李幼容的《天山放歌》,高紅十的《青春頌歌》,還有一本章德益或龍彼得的知青詩集,還有一兩本當時的《詩刊》。

我首先仿照高紅十寫了一首長詩,叫《遠航》,按照我當通訊員積累的投稿的常識把這長詩抄了一式兩份寄給N城和地區的文藝刊物。此外還寫了一些零散的詩寄給報紙。

此舉自然是失敗了。但是這個時期很短,短到幾乎沒有打擊我。我從少年時代起就磨練自己的意志,從長跑到把手伸進燙水裡,現在,這種自我鍛煉開始結出碩果了。我想不管碰到怎樣的挫折,我將不發瘋,不放棄,而到最後,我一定會成功的。我想我是多麼年輕,我想我是多麼堅強,這年輕和堅強像兩顆珍貴的寶石,深埋在我的內心,從那裡散發出照亮黯淡歲月的虹光。

我日思夜想,認為應該用一種辦法引起編輯的注意。自那次冒雨夜行寫了一首《暴風雨》之後,我想到可以寫一組十幾首這樣的詩,十首,十五首,這樣也許就會引起編輯的注意了。

我在半個月的時間裡,一下寫了一堆詩,連挎包和扁擔之類都寫進去了,一時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題目了。我數了數,這些詩一共才九首,離最高目標十五首還差六首,離最低目標十首也還差一首。我想至少要寫夠十首詩,既然連九首都寫了,第十首又有什麼難的呢?我又將我看到的認為值得寫的事物想了一遍,我發現它們確實被我寫完了,再也沒有什麼可寫的了。

當時我已在大隊的學校里當民辦教師,自己有一間很小的土屋,我用磚頭和門板做成了一張桌子,我就在這上面寫詩。正是春天,暖而濕的風從窗口吹來,蟲子在鳴叫,清晰而有節奏,青苗的氣息在門口的牆腳下瀰漫。我仿照借來的一本《唐詩三百首》里的五言古詩,寫了一首《春夜偶感》,寫完後陶醉了一陣,但我很快意識到,夜已深了,這使我焦躁起來。我心裡十分明確,仿五言古詩是一種娛樂,只有寫能夠投稿發表的詩才是工作,而只有工作才能使我心安理得。眼看一個夜晚就要過去了,我還什麼事情都沒有干,我既沒看書,又沒有寫作,白白閒坐,胡思亂想一晚上,這個糟糕的現狀被我的自我譴責弄得越發亂七八糟起來。

我心浮氣躁,胡亂地在詩集中猛翻,試圖從中找出靈感。我邊翻邊想,我一定要寫夠十首,要成功就要完成每一步計劃,一點兒都不能放鬆。我像一個勤勉的科學家而不是一個激情澎湃的詩人那樣想:今晚我一定要再寫一首詩,如同今晚一定要再做一次實驗一樣明確和理性。

我一遍遍地勉勵自己,突然,我翻動着的詩集中有兩個字靈性十足地行走到我的眼前:腳印。

這兩個字如同一種神奇的氣體,一下使我心靜如水,春夜的浮躁和騷動悄然退去,我滿懷感動地望着這兩個字,就像是我失散多年的孩子,我懷抱着它們。本以為一切都已窮盡,現在卻看到了這個美妙的形象,啊,腳印,一行行,一隻只,深深的,淺淺的,這詩在我堵塞已久的思路面前打開了一條空闊宜人的路,我情不自禁地隨之而去,我在自己的紙上一行行地抄着,有我覺得不好的就繞過去,或者自己另想出一個詞代替。

我欣喜地抄寫着,一時覺得血液暢通,全身輕盈,就像自己在寫詩、在創作時的感覺。我肯定是被自己迷惑住了,我視迷途為正途,充滿信心地疾走如飛。

我飛快地完成了這一抄寫,我放下筆,像往常寫完一首詩所感覺的那樣,既興奮又有點累,還憑空生出了一種功德圓滿的心情。我想我終於跨越了最後的困難,在預定的日子裡如期完成了自己的計劃,這是我的好運設計的第一步,第一步完成了,以後就會步步跟上。我在心裡說:看啊!我是有力量的。

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所有的詩謄抄了一遍,準備到公社郵電所寄出。謄抄作品是最愉快的時刻,令人想起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正是那種感覺,B鎮不產蘋果,這使蘋果在我們眾多的亞熱帶稀奇古怪的水果中閃爍出一種仙果的光芒,跟一種最大的喜悅聯繫在一起。但在謄抄《腳印》的時候蘋果消失了,我感到了一陣不安,我把別人的原作翻出對照了一遍,除了一些詞句,兩者的確是太像了。

我心急火燎地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我對自己說:我把別人的一首詩混在我的九首詩中,看看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也許編輯選中的將是我的。

這個荒唐的理由使我手腳麻利心情輕鬆地朝公社郵電所飛奔而去,路上我不再猶豫,毫無陰影,直到幾個月之後事發,我再也沒有想到這件事。

人為什麼會這樣愚蠢呢?

厚厚的信封從郵箱飛墜而下,發出沉悶的聲響。一支利箭開始出發了,它攜帶着不可變更的事實和不可逆轉的時光,永遠地出發了,它日夜駛行,朝着它的目的:我的心臟。某一天,它將以雷霆萬鈞之勢擊中我,使我轟然倒地,一蹶不振。

所有的蘋果沉重如鐵,統統傾倒在我的頭頂。

N城的歲月也已飛逝而去了,但它最早的閃光總是出現在我的心裡,成為我重要的支撐。

我和我哥哥終於找到了文聯大樓,原來我們已經兩次從這個大門經過了,文聯和《N城文藝》的牌子沒有掛在當街,而是掛在院子裡的樓里。那是一幢嶄新、整齊的五層樓,巍峨這個詞又一次從我心中升起,在那次N城之行中,所有的樓房(不論高矮)都巍峨,一切的燈火(不論大小)都輝煌。

我走進這幢巍峨的五層樓,興奮而緊張,金色的蜂群在空氣中震顫,金色的閃光在白色的牆上和水泥樓梯上閃耀。在我的記憶中,那個時候的文聯大樓就是一座宮殿。又黑又瘦的B鎮小姑娘在樓梯上一步一探頭,很快,她眼前就出現了一些熱情微笑的臉。她坐在詩編室里,聽到有人在走廊里說:來了一個寫詩的小姑娘,並有人在詩編室探頭探腦。詩編室的一位中年編輯一邊給她沏茶一邊連連問道:你第一次出遠門吧?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本來要去接你的,你媽媽放心嗎?不放心?我來給她掛一個長途電話,等會你還能跟你媽說話呢!

他立即到走廊里掛電話,我聽見他在走廊里大聲說我母親的名字:文章的章,珍珠的珍。過一會兒他進來說:你媽媽不在,我托你們縣的總機轉告她,說你已經平安來到了,請她放心。

緊接着來了一個個子很高大、膚色黑黑的人,一進門就說:來了嗎?作者來了嗎?編輯連忙說:這就是組詩的作者多米。又對我說:這是我們的主編劉昭衡。劉主編說:快坐快坐,很年輕啊!你多大了?

我說:十九歲。

劉又問:你怎麼這麼黑?勞動曬的嗎?

我說:是天生的。

大家都笑。劉又一連串地問:你爸爸媽媽是幹什麼的?多米是你的真名嗎?在哪裡上的學?讀過什麼書?我也一連串地答道:我三歲的時候我爸爸就不在了,媽媽在醫院工作,多米是我的真名,一直在B鎮上學,從來沒有去過別的地方。讀過《唐詩三百首》(我揀了這本最響亮的書說了出來)。

劉主編興致很好地說:那天沒事,我轉到這裡,問老羅最近有沒有什麼好稿子,老羅說新來了一些,都堆在這裡,還沒來得及看呢。我就手翻了翻,就看到了你的組詩,我一看,這就是好詩啊!很不簡單,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寫出這樣的詩,我一想,就讓老羅打長話把你找來了。

老羅搓着手說:是啊是啊,讓作者來改稿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是第一次。

我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聽見我的心臟充滿了呼呼作響迎風飄舞的氣體,它們從我的體內奔涌而出,像向日葵一樣圍繞着那黝黑而富有雕塑感的臉。我在心裡使勁想道,劉主編就是我的恩人,我將永遠記住他。在我的心目中,劉簡直就像一隻神仙伸出的手,把我從遙遠偏僻的B鎮的泥土中一把拎出來,我無法判斷我的詩句,這個神奇的劉主編,他吹了一口氣,我的詩頃刻晶瑩透亮地在N城的天空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