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二章 東風吹 · 4 線上閱讀

雷紅是我中學時代的鄰居,她的舅父、姨媽、姑母、叔父均勻地分布在我們這個省份的四個城市,就像一個神仙撒下的四顆豆子,不偏不斜,令人讚嘆。

雷紅的父親是個教育家,曾經在教育局工作過,在報紙上發表過關於教育的文章,後來被弄到供銷社當採購員。但他衣着整潔,既在意雷紅們的功課,出差時又能想到扯丈把花布給幾個女兒做新衣服。

有這樣的父親真是福氣。有這樣的父親,雷紅姐妹總是高高興興地獨自玩耍,她們不需要別人,她們穿着同樣的衣服在門前的空地上跳躍,她們跳躍的繩子發出呼呼的響聲,令我羨慕。

所以雷紅永遠對家庭負有責任,時至今日,她還常常在信中說她要為父母盡孝道。

雷紅現在是一個家庭婦女,雷紅至今一事無成,雷紅常常說,等她到了四十歲,一定要把她的一生原原本本寫出來。

我希望看到這本書。

現在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句子:幸福就是枷鎖。雷紅是一個幸福的女孩,無所作為不能怪她,但什麼才是有所作為呢?寫一本書就是有所作為嗎?有所作為好呢還是幸福好呢?幸福是不是就是一切呢?有所作為是不是就會有幸福感了呢?等等,我不知道。

我還是寧願要一個父親。

誰不願意要一個父親呢?

我中學時代的日記由一些巴掌大小或比巴掌更小的塑料封面的筆記本組成,它們被我編成了號碼,到現在,已經有幾十本了,它們越來越厚,跨越的時間越來越多,記述的句子越來越短。我早年的日記本一本都不在身邊,它們本來在B鎮,幾經反覆,還是回了B鎮。

B鎮離北京十分遙遠,我只能依稀地看着它們。

其中有一本,黑色的封面上有一朵難看的紅色的玫瑰,這就是雷紅從N城回來送給我的。

在中學的某個時期,我十分崇尚黑色,我對我的同學說,如果要別具一格,衣服的花色要麼是黑底白花,要麼是白底黑花,再也沒有別的顏色比這好看的了。現在想來,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若穿了那種我想象的刺黑刺白的衣服,是多麼的怪異,多麼的觸目驚心。

我自己一直沒有找到這樣一種黑花白底或白花黑底的布料,倒是鄰班有一個女生,托人從外地買到了這樣一塊布料,濃黑的底,慘白的大花緊貼在上面,那是一種變形的細細長長的花瓣,既像水母又像蜘蛛,猙獰地纏繞在那個女生的身上。從她的身上,我發現自己的眼光已經變得多麼的古怪、反常,冷冰冰地失去了對美好顏色的感受力。

那本黑色的日記本從雷紅的手上送給了我,如同N城的一個象徵,一個暗示,是我與N城的一個預約。

於是這個黑色的日記本便記着從雷紅那裡聽來的基督山的故事,這個故事只有一個開頭,據說這是一本內部的書,需師級以上的幹部方可閱讀,雷紅的表哥從他的同學那裡偷來看的,雷紅只來得及看一個開頭。

雷紅對她在N城的親戚不大以為然,說她的表姐連《紅樓夢》都沒看過。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正大興閱讀《紅樓夢》,我和雷紅這些B鎮上的精英少女也大讀此書,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著名論斷爛熟於心,我們背誦了所有的詩詞,閱讀了有關解釋,成了年紀小小的紅迷。

我想,我沒有去過N城不算什麼,我通讀了《紅樓夢》,又自學高等數學,我還買了一本厚厚的《宇宙之謎》,並逐期借閱月刊《科學實驗》,我的各科成績聞名於校。

你知道光消失後光子到哪裡去了嗎?

這就是我當時的問題。

多年以後我回想這一階段,我看到這一切既沒有老師的指點,也沒有家長的引導,一切都是自發的。遙望B鎮的那個少女,她穿着藍色衣褲,在B鎮鋼藍色的天空下縱身一躍,她堅定地以從高處往低處跳的姿勢訓練自己的膽量和意志。這是多麼奇異的少女,她柔軟的身軀和藍色的弧線珍貴地閃耀在B鎮的天邊。

我常常對人說起這個姿勢,這個姿勢永遠停留在我的少女時代。

東風吹

戰鼓擂

現在世界上

究竟誰怕誰

沒有去過N城實在算不了什麼,肯定是要去的,那是一個早就預定了的目的地,我們將長上翅膀,乘風破浪,藍色的風在我們的耳邊呼呼鳴響,我們就是海鷗,就是船,就是閃電。

將乘風遠去的少女就是多米。

這是一個輕飄飄的、狂妄自大的時代,如同天上的白雲,輕盈、柔軟、潔白。

此刻,我緊盯着的地方就是N城。

N城伴隨着一陣亮麗的綠色進入我的體內,在我的心臟中嚶嚶作響。

我在B鎮農村的田野中間站立着,太陽在流瀉,一個聲音越過太陽對我說:

你要到N城去了。

N城N城,水晶般的N城長期以來囚禁在我的夢境中,現在它轟隆隆地響起來了。它的音響久埋於我的內心,它的旋律就是雷紅那年從N城回來唱的那支歌子,是朝鮮片《摘蘋果的時候》里的一個插曲,我一遍遍地把它唱走了樣,這走了樣的曲子就是我對N城的印象。

這段樂曲在那個綠色流淌的下午從天上流瀉下來,N城的樓房和棕櫚樹魚貫來到我的眼前。

我來不及跟任何人請假,當天晚上我們大隊的文藝宣傳隊要到鄰隊去演出一台節目,我既是編導又是主演,有一個鐵姑娘開山造田的舞蹈由我領舞,我的缺席將會產生什麼後果,在那一刻我連想都沒有想。

我匆匆回到隊裡,匆匆在印着為人民服務的黃綠色帆布挎包里塞進毛巾牙刷,以及一本藍色封面的《現代詩韻》,在偷偷摸摸練習寫詩的最初生涯中,這本詩韻和《新華字典》被我翻得精疲力竭。

我拉出單車,沿着門口窄而斜的下坡飛奔到路上,鏈蓋被路面的泥坑震得砰砰響。

我在山道上呼呼地騎着車,下坡的時候放膽地不抓閘,車體飛快地下墜,又驚險又過癮。

我身輕如燕心如閃電。

噢,N城,你是如此愛我!

走上柏油馬路的時候,我看到公路兩旁的薔薇在怒放。正是在怒放,怒放這個詞發明得多麼好!充滿激情和活力,既像氣體般自由,又像火焰般熱烈,我從未見到過如此茁壯、繁茂、層層疊疊爭相開放的薔薇花,在B鎮,哪裡有這如雲堆積的花朵呢?我第一次發現,粉紅和粉白的顏色也是可以鮮艷的,它們白裡透紅,紅中泛白,如同天上的花朵。

太陽正在落山,濃彩的金色光焰高高低低地跳蕩在嬌嫩的花瓣上,五月的風從大路的盡頭一路吹來,仿佛來自一個不可名狀的夢幻之所。

這薔薇花多像夢中所賜啊!在我十九歲的時光中,遍布着它們的芬芳,我此前和此後,再也沒有看到過如此燦爛的花叢了。

我回到家,母親和繼父都知道了此事,連母親的同事也都知道了。當下決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親帶我坐客車到地區,在地區教書的姐夫送我到火車站。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耳朵里灌滿了各種叮嚀,在排隊等待進站的時候姐夫鄭重地告訴我,在火車上有位子就坐着,沒位子就站着。他又說:只要有位子,不管那頭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趕快坐下去,不然就搶不到位子了。

在黑暗中N城越來越近,一個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變化着各種色彩和亮光,轟隆隆地走近我。我興奮極了,無形的亮光與色彩,無聲的喧響在我身邊涌動,哦,N城,你使我相信,敢於幻想的,就能夠得到!

火車快到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片燈海,真是輝煌之極,我睜大眼睛仰望每一處高樓和燈光,我一次次地想:我到一個大城市來了,這是一個省會。後來我在N城居住了八年,無數次到達過N城火車站,從出站口看N城的街道,客觀地感到這些街道十分平淡,只不過是N城這樣一個中等城市的普通的街景。

但我十九歲的時候,以後的日子尚未到來,一切的驚喜都未曾被剝奪,它們如同一個蓓蕾,牢牢地被包裹着,它們只在一個時刻綻開,那個時刻是如此短暫,這短暫的時刻已經一去不返了。

我在出站的欄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這個唯一的哥哥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是我的繼父帶來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錯,我跟他並無隔膜。當時我哥哥被選送到一個中等專業學校學化工,家裡給他打了電報,他就來接我了。

他像許多性急的人一樣攀在欄杆的橫杆上,以便使自己的頭從眾多的頭中浮出。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群中焦急地找我。

那是一個熟悉的、親人的面孔,從那裡散發着安全的空氣。多少年後我想起第一次到達N城時看到我哥哥的情景,還是滿懷感動。

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從未出過門,當她在夜晚到達一個陌生的偌大的城市,萬燈閃爍,萬頭攢動,如果她看不到接車的人,她將怎麼辦?

我想,也許N城的全部輝煌都是在我看見哥哥之後才發現的。我跟在他的身後,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層的大樓,竟覺得十分巍峨。

在哥哥的女同學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帶我去找文聯大樓。我們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無數的街道使我眼花繚亂,問了很多人,文聯大樓還是沒有找到,於是我們沿着紅衛路伸出的一條樹木很多的幽靜小路往裡走。

小路的兩旁是圍牆,圍牆非常長,一直沒有看到門,並且出奇的靜,前後沒有一個人。我們越走越遠,還是那麼靜,還是沒有人,我有點害怕,於是停了下來。

我側過身,卻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從後面走到了我們的跟前,嚇了我一跳,剛才怎麼空無一人?也許她是從樹底下鑽出來的。

這是一個老女人,臉上滿是黑色的皺紋,身上卻穿着黃綠色的軍上衣,像一個穿軍衣的女巫。

我哥哥問她文聯大樓在哪裡?

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說:文聯大樓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你們沒看見這牆上全是鐵絲網嗎,這是關犯人的地方。

我哥又問:那紅衛路在哪裡?

她手一指,說:就是你們剛才過來的路。

這是那個興奮和混亂的初夏中唯一的一個古怪的記憶,當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曝光之後,我常常想到在N城碰到的這個女巫似的老女人,這肯定是一個不祥的符號,是命運中的一個徵兆。

那件我遲遲不能說出的事是什麼呢?

是抄襲。所有寫作的人最鄙視、最無法容忍的抄襲。

很多年來,看到別人犯了同樣的錯誤的時候,我總是十二分地義憤填膺,十二分地表示蔑視,我對那位被抄襲了的女友說:告她,跟她打官司。

同時我心裡想,上帝保佑那個抄襲的女孩。

我又想:幸虧那恥辱的年代早已過去了,我早已證明了自己,我寫出了比當初抄的詩更好的詩,我寫出了比我的詩風格更為獨特的小說,過去高山仰止的一切刊物我都一一到達了。我的一位詩友在《N城文藝》負責詩歌組,他告訴我,當年我的檔案他親手燒毀了,變成了灰。

一位老師告訴我,當年W大學來招生,曾到《N城文藝》了解我的情況,他們對招生的人說:這個女孩也會寫詩,我們考過她,她不過是一時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