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二章 東風吹 · 2 線上閱讀

在B鎮的平淡歲月里,彩色影片就是節日。在多米的中學時代,最興奮的日子就是包場電影的日子。此刻我凝望B鎮,看到多米的眼睛裡掠過的第一道霞光就是美麗的莫尼克公主。

西哈努克親王訪問了瀋陽又訪問桂林,美麗的莫尼克公主穿着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徜徉在飄蕩着鮮花和歌聲的地方,失去了祖國的公主淺淺地微笑着,她的微笑從那遠不可及的天邊穿越層層空氣,掠過花朵和歌聲,顫動着形成一道又一道波紋,一直來到多米的面前。多米在黑暗中全身布滿紅暈和夢想,手心出汗,默不作聲。

多年以後,我還在黑暗中等待電影的那一道開始的鈴聲,我們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這道神秘的鈴聲,這是一根時空的魔杖,又長又細,懸在我們的頭頂,它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在黑暗中打開了一道隱秘的大門,鈴聲一停,我們就進到了一處更為黑暗的處所,我們喪失意識,不知身在何處,我們只有聽任黑暗的指引,我們不禁直起了腰,收縮了毛孔,我們緊張地等候着事物的降臨。

這時我們腦後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猶豫地直抵我們的眼前,我們的眼前頓時就有了四四方方的雪白的空間,我們緊盯着這空間,這是我們的新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夢鄉,我們無限信賴地仰望這個前方。這時候音樂驟然響起,夢鄉的大門隆隆啟開,我們靈魂出竅,我們的身體留在黑暗的原地,我們的靈魂跟隨着這道銀白的光柱,這唯一的通道,夢鄉之舟,進入另一個世界。

趕快上山吧勇士們

我們在春天裡加入游擊隊

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

這歌聲永遠繚繞在我的少年時光。

現在我們來說多米。多米十八歲的時候在距B鎮二十多里的地方插隊,有一天黃昏收工的時候,多米聽到從公社回來的人說晚上在公社的操場上放新片《創業》,多米立即決定獨自前往。

多米是一個無法與人分享內心快樂的孩子,她無法忍受熟識的人與她一道看電影,越熟越不能忍受,最怕的是跟母親一起看電影,她或他們會妨礙她走進夢幻,他們是平常的現實的日子的見證,多米看電影卻是要超脫這些日子,她要騰空進入另一個世界,他們卻像一些石頭,壓着她的衣服,他們的眼睛緊緊盯着她,使她坐立不安。

後來多米在大學裡每到周末就獨自一人提着小板凳到露天放映場看電影,她風雨無阻,在雨中舉着她的摺疊小花傘,在雪地里跺着腳搓着手,她的身邊是不相識的外系同學。

多米曾跟王一起看過一個外國片《冰海沉船》,多米看到船正在洶湧的大海中下沉,一個瘦削的男子在已經傾斜的甲板奏響了最後的小提琴。多米感到冰海里的水正漫向她的胸口,她淚眼婆娑地望着那個小提琴手,傾聽着那最後的琴聲,她感到自己就要沉到海底,就要與這個世界永別了,無限的哀慟堆積,多米絕望地抽泣起來,竟哭出了聲,她正迴腸盪氣地等待着黑暗的海水覆蓋她的頭頂,王卻關切地撫着她肩膀,說:多米你怎麼了?

現在多米一個人去公社,她拿着手電筒走在漆黑的鄉道上,她既害怕又亢奮,她想起了種種可怕的人的傳說和鬼的傳說,這些傳說隱身在黑暗中尾隨着她,多米甚至聽到了它們隱隱的腳步聲,黑暗在黑暗中變化着種種形狀在多米的面前起舞,多米的手心出着汗,腿軟着,這使她有點像在夢中走路,她想她就要死了,她想她堅決不怕死,她想她主要不是要看電影,而是要鍛煉自己的意志。她不顧一切地行走在鄉道上,狗遠遠地吠着,田野的稻穗散發着淡淡的香氣,不太遠的村莊的暗影里有星星點點微弱的燈火,多米看到了它們,它們就像一隻手,把黑暗趕走,多米定定地走路,她想起小時候在B鎮,晚上一個人從少年之家回來的時候就吹口哨壯膽。

多米的口哨聲細小、漏氣,根本不成形,毫不像她所要偽裝的男孩,根本就如一個膽怯的女孩吹了壯膽的,多米根本不知道她恰恰暴露了自己,她的小而漏氣的口哨聲和她那同樣微弱的電筒亮光如同兩隻小小的蟲子一前一後跟隨着她,她緊張的心放鬆下來,聽見自己吹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在大學宿舍的上鋪的蚊帳里,我在多米的口哨聲中看到了B鎮的體育場,在我國幅員遼闊的土地上,無論是大城市W城的大學,還是偏僻小鎮B鎮,或者是多米插隊的公社,露天的電影放映場卻永遠相同。

這讓我在回憶多米的故事時常常把它們混為一談。

我的眼前永遠是一片空闊之地,白色的四方布幕在空地的中間高高豎起,既像船帆又像旗幟,場地的四周是高大的油加利樹,它們緊密圍繞,風從樹幹的空間長驅直入,像無形的波浪湧向空地中間的布幕,布幕呼應着鼓盪起來,鼓盪起來的布幕又加倍召喚着四面的風,如同召喚着四面走來的人,人們從空地下面的斜坡上升,他們走上平地,一眼就看到了高高鼓盪着的銀幕,他們亮着眼睛仰着頭,朝這面旗幟快步走去。人們圍繞在銀幕的正面和反面,如同上了一艘大船,等待起錨遠行。

也許一切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的。

多米快到公社的時候遠方雷聲隆隆,天快要下雨了。多米擠在操場的人堆里看《創業》,王鐵人說:井無壓力不噴油,人無壓力輕飄飄。

在荒野和篝火中一個女聲唱道:青天一頂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紅……

雷聲從天邊一直滾到了頭頂,人堆中的多米既振奮又不安,眼前的銀幕里遙遠的荒原和頭頂的驚雷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將她從凡俗的日常生活中抽取出來,多米無端覺得她奮鬥的時候到了,她必須開始了,奮鬥這個詞從她幼年時代起就潛伏在她胸中,現在被一場電影所喚起,空蕩蕩地跳了出來。

她不知道她要奮鬥什麼。她在生產隊裡不會聯繫群眾,誰也不會推薦她上大學,她又身體瘦弱,吃不了苦耐不了勞。她又沒有後門可走,大隊支書的老婆倒是找過多米的母親看病,但多米一點兒也不認為母親的後門能走成功。

但是多米此生不能當農民,這是一個意志,插了一年隊的多米又加倍地把這意志煉成了鋼,磨成了鐵。她一定要自己找到一個出口。在返回生產隊的墨黑的路上,打着驚雷閃着電,多米高度亢奮,她空前大膽地進行着好運設計,她想她日後一定要寫電影,她詛了咒發了誓,生着氣地想,一定要寫電影,寫不了也要寫,電影這個字眼如同一粒璀璨的晶體,在高不可攀的天上遙遙地閃耀,伴隨着閃電來到多米的心裡。

這是一個多麼石破天驚、異想天開、膽大包天的念頭,多米深深地為自己的念頭震撼着,這是最最邊遠的G省的遙遠的B鎮農村,有一個女孩想到了要寫電影,這是多麼的了不起。神秘的鈴聲驟然而起,一道大幕拉開了,多米日後的經歷就是以此為開端,半年之後多米奇蹟般地差半步就到了電影廠當編劇,正是源於這個夜晚。

這是一個人間神話,這個神話使我相信,有一個神在注視着多米,並選中了她。

現在,神話尚未開始,天下起雨來了。

雨點迅猛地擊落在多米身上,她的臉和手背迅速被雨水打中,水的感覺立刻從指尖末梢傳到了心裡,在一片冰涼濕潤中寫電影的念頭像雷聲一樣遠去,而一些堅硬、有力的字句卻邁着雄健的步伐,越過雷聲,像雨水一樣自天而降,這些句子在到達多米的那一刻由冰冷變為灼熱,發出噝噝的聲響,變成一片大火,頃刻燃遍了多米的全身。

這些字句排列起來就是一首詩。

多年來這首最初的詩深藏在我的心底,但是由於那個不可告人的事件,使我總是迴避我早期的創作經歷,這首詩和那件事被我一起掩埋着,我一面要雪恥,一面又掩埋着要雪恥的這件事。

我忌諱別人提到我的處女作,這個陰影是如此沉重,也許不止這些,也許還有別的。

也許正是想要擺脫它們我才選擇了這個長篇。

年初的一天,我把一部小說集整理好。然後着手寫一篇序,我本來想寫一個女人遠離了自己的故鄉,在陌生而乾燥的北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着,她的心靈日益枯萎,在夜晚,她自幼生長的那個亞熱帶小鎮如同一些已逝的花瓣從黑暗中魚貫而來,繚繞着她。

我打算寫的正是這樣一篇東西,在我下筆之前,華美的詞句正分散着在暗中一閃一閃,我向來喜歡把它們連綴在一起,這是我慣用的伎倆。

但我卻陷入了回憶。

我寫出的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序,在這個序里,我從第一句話起就掉落到了往事裡,我不由自主地敘述起我的處女作的寫作及後來的事情,往事洶湧而來,我把它們一一按落在我的紙上,十五年過去,它們變得陌生、不真實,我拼命吸附它們,力圖找回從前的時光。

從前的時光我是多麼年輕,曾經多麼驕傲。

十九歲。

有一天我從大隊學校回生產隊,剛拐出大路就聽到有人在後面叫我,同隊的大隊會計從單車上興沖沖地跳下來說:多米,上面叫你去N城了!

什麼?

上面叫你去N城了,要你改稿。會計很興奮,他有個哥哥是省日報的通訊員,曾經有過去N城改稿的經歷,經常把改稿一詞放在嘴邊。

我說:是誰說的,是真的嗎?一面心裡狂跳着。

會計說:是真的,N城來的長途電話,打到縣裡,縣裡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知大隊,讓大隊及時講給你聽,知青的事都很打緊,我就騎車出來喊你了。

正說着又有一個大隊幹部從路上過來,也說:多米,讓我通知你去N城,路費你先出,到了再給你報銷。

會計想起來說,是叫你去《N城文藝》改稿,多米你寫了什麼?會計有些興猶未盡,很想討論一番。

我亂亂地聽見他說着他哥去改稿一年發了三篇新聞的話,心裡已是一片光明。

我一下鄉就被公社的宣傳幹事(人稱陳記者)召去開了一次會,宣布為公社的通訊員,有任務向縣廣播站、省報、省廣播電台乃至《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等報道本地的農業學大寨、以糧為綱、多種經營、興修水利、平整土地、春耕生產、狠抓階級鬥爭這根弦、大割資本主義尾巴、計劃生育、踴躍參軍等等新聞。

陳記者對自己的行當十分盡責,在這次招兵買馬的會上推心置腹地對我們說:我了解過了,你們在學校里都是好筆桿,我相信,你們都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你們寫報道吧,有好處,把成績報道出去,領導高興,就會重視你們,他們會記住你們的。

你們想不想上大學?

大家在心裡用力地說:想。

陳記者說:想就努力吧,不會埋沒你們的。

陳記者的話像一個真正的招生人員親口所說,對我們起到了強烈的煽動作用,我們全都信以為真,我們在心裡暗暗慶幸一下來就碰到了陳記者,他在我們忐忑不安混沌一片的心裡打開了一扇窗戶,使我們看到,要做出成績並不難,只需做些我們本來就熟悉的,自以為得心應手的事情,這真是太好了。

我們一下子心情輕鬆。

我們眼前出現了親切的筆、可愛的紙和安全的桌子,想起了我們歷次作文的優秀成績,牆報上的漂亮文章和大會上的出色發言,它們像寵愛我們的老師、我們最好的朋友站立在我們的身後,在我們身後圍成一溜涼爽的屏障,使我們又安全又輕鬆又自信,臉上懸掛着才氣。

這是多麼的好。

我從小體質差,最怕體力勞動,太陽一曬就頭暈,體力的事總是令我恐懼,下鄉之前學校統一量了一次體重,我只有七十二斤,聽說在農村只挑七十多斤是很丟人的,是不肯出力氣的表現,只有挑上一百多斤才能表現突出。

這使我心生沮喪。

臨行前向語文老師梁振中道別,他一再囑咐我,要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人只能挑跟自己體重相當的東西。

我心事重重地答應着。

從此我一路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