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一章 鏡中的光 · 7 線上閱讀

誰知剛到中午南丹又來了,她說在學校她心神不寧,乾脆把書帶到我這裡看。下午我們過得很安寧,館裡政治學習,我溜回來抄稿,她坐在我的床上看書。

晚上睡覺的時候,因為有了前一夜的經驗,我十分鬆弛,我用舊衣服給她做了一個枕頭,仍然讓她睡在外面,她仍然把靠里的胳膊伸到自己腦後枕着,以便給我留出更多的地方。她顯得比昨夜興奮,眼睛亮晶晶的,我說你明天還要考試,還是早點兒睡。她便不做聲。她睡覺很安靜,一動不動,我已經完全適應她了。

我睡着後不久就開始做夢,夢見我和南丹之間隔着一個醜女孩,這女孩長着一張成人的臉,很模糊,我竭力想看清她的臉,但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身體十分短,只有我的一半那麼長,這醜女孩湊近我的臉,她先是在我的臉上各處聞聞,然後她開始親我,親我的臉和嘴唇,我在夢中感覺到她的嘴唇有些發燙。她動作很輕,我想她很快就會走開的,不料這醜女孩竟把手伸到了我的衣服里,她的手觸碰到我的乳房的那一瞬間我在夢裡嚇得驚叫了起來,我的驚叫把夢趕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這夢又回來了,我倦意十足,不耐煩地朝這夢中的女孩打了一巴掌。這樣重重複復到了天亮,我睜開眼睛,看到南丹仍像昨天清晨那樣側着身子看我。我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她神態自然,沒有任何異常的痕跡,我就問她昨晚睡得怎麼樣,她說睡得很好,只是早早就醒來了,她說等我醒來她就起床回學校考試。

我說我睡得可不好,我向她仔細講了那個夢。南丹很嚴肅地說:多米,你太緊張了,太不信任我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一個很理智的人,我絕不會幹你不願意幹的事,你放心好了。她又分析我的夢,她說那個夢中的醜女孩實際上是我的潛意識,實際上,我是害怕我自己。

她這句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使我感到一陣驚悸,一股寒冷的氣流從遙遠的深處注入我的頭頂,並立即流遍我的全身,我的頭髮絲和指甲蓋全都變成了驚弓之鳥。

南丹回學校考試了。我下意識地去把門裡的插銷插牢,然後我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南丹的話使我想起了消失已久的一件往事,非常多的歲月過去了,把這件事掩埋得毫無痕跡,我已經徹底把它忘記了,南丹的到來使我產生了某種隱約的不安,一開始我就感到她是一個對我有着特殊意義的人,我覺得她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都隱藏着一個玄機,這些玄機像一些鋒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劃開我以往歲月的重重黑暗,它將帶給我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東西嗎?

那個東西越來越近地向我走來,它突破了我的潛意識,到達了我的夢中,而南丹的話像一道閃電,瞬間把一切都照亮了。

那件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在一些自慰的夜晚,我忽然想到要跟鄰居的女孩干一件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女孩叫莉莉,她的母親對她管教很嚴,她家是B鎮唯一的一家北京人,她平時總是穿着一雙包頭的男式小涼鞋,我想她母親準是為買不着女兒的涼鞋而大傷腦筋。莉莉比我大一歲,我卻要引誘她於壞事。當時防疫站修房子,她家暫時搬到婦幼站。在漫長的白日裡,我說:莉莉,你見過大人生孩子嗎?她說沒有,她說大人不讓小孩看。我說我們不管大人,我們自己生孩子。莉莉很好奇地跟到我家,我讓她脫鞋上床,然後我從抽屜里翻出一些消毒棉球和棉簽,我把蚊帳放下,我說我們自己來生孩子,我先幫你生,然後你再幫我生。

我讓她把褲子脫掉,兩腿叉開,我看了看,又無師自通地把枕頭搬到她的腰下面墊高,然後我說:好了,現在你閉上眼睛吧。我用棉球在她粉紅嬌嫩的地方很輕地動作着,按照我的理解和創造,我將所能想到的辦法儘可能使這個過程複雜化。最後我說:好了,現在輪到你給我做了。我愉快地躺到她剛才躺的位置,閉上了眼睛,莉莉好半天沒有動靜,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着急地催她,說:剛才我怎麼給你做的你就依樣給我做就是了。她拿起棉球,在我的那個部位潦草地蹭了幾下就算了,我不滿意,讓她重來,重來她還是那樣。在這之後,我們又進行了兩三次。我們給這件事取了一個代號,叫「保和平」,現在想來,這個代號實在不倫不類莫名其妙。與莉莉不同的是,她只是對這件事情的神秘性感興趣,而我則是對這事的過程、對這過程所產生的快感感興趣。但我總是失望,莉莉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她根本搞不清楚哪裡是最敏感的部位。這註定了這件事情不能持久下去,果然,兩三次之後她就厭倦了。不久,防疫站的房子修好了,莉莉搬了回去。過了一兩年,我長大了一些,知道這是一件不能告訴別人的事情,我讓自己忘掉它,於是就真的忘掉了。

回憶起這件事使我萬分恐慌,我十分害怕我是天生的同性戀者,這是我的一個心理痼疾,它像一道濃重的黑幕,將我與正常的人群永遠分開。我頑固地抵抗這個想法,我冥思苦想,終於想起了有一權威性的著作,曾提到大人該怎樣看待男女兒童之間的性遊戲,權威認為,大人對此可以置之一笑,因為即使男孩女孩生殖器互相接觸,由於孩子的生理未成熟,性交並不能真正實現,因此這只是一種遊戲,大人完全不必驚慌失措。以此類推,我與莉莉的勾當也只是遊戲,我不必把那麼沉重的字眼往自己頭上放。

這個想法使我放下了心。

我剛放下了心,南丹就考完了試趕來了,她說明天還有最後一門,是考查課,只打合格與不合格兩種分數,這就更不用複習了。她慫恿我跟她一塊兒逛大街。於是我們各自化了妝,換上了好看的衣服互相欣賞了一番就上了大街,路上她又誇我說:多米,你化了妝真是美極了,真像東南亞美女。她的目光和語調把我搞得很不好意思。我們逛了時裝店,併到一家像樣的餐館吃了一頓,之後又到一家酒吧喝酒抽煙,搞到十一點多才回。

十分累,胡亂洗了就上床睡覺。我睡得很沉。但到半夜的時候,那個使我害怕的夢又出現了,還是一個面目醜陋的小個子女孩,躺在我和南丹中間,她抬起頭來看我,她摸摸我的頭髮,又摸摸我的臉,然後把手從我衣服的領口裡伸進去,這時我忽然發現這醜陋女孩的臉頃刻間變成了南丹的臉,我嚇得尖叫了一聲。

我掙扎着醒來,看到身邊的南丹很安靜地呼吸着,一副恬靜入睡的樣子,我想這可能只是一個夢,並不是真的。

我輾轉反側到了天亮,我警惕而緊張地注視着南丹的一舉一動,她似乎一無所知,十分坦然。她說她回學校考完最後一門課程,完了就到我這裡來,並說有兩盒新磁帶很好,她一定記得帶來。

她走了之後我去上班。九點半郵件來了,有一封南丹的信,信是幾天前寫的,不知為什麼才到。我打開信,看到滿篇都是對同性之愛的熱烈讚美,她的文字像一些異樣的火苗在我面前舞蹈成古怪的圖案,又像一雙隱形的眼睛直抵我的內心,發出一種銳利的光芒。這封信我沒有再看第二遍,我把它放在我衣服口袋裡,有一種心懷鬼胎的感覺。工間休息的時候我偷偷溜回宿舍,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把這封信毀掉,那些語言就像一些來路不明的惡魔,與我內心的天敵所對應,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殺死它們。

我與南丹的關係在這個瞬間就結束了。在這個時候,在此刻,當我寫下這句話,我就看到了灰色片狀的灰燼像蝴蝶一樣在我眼前飛舞,它們是那封信的殘骸(它們曾經飽含了那個年輕女孩的生命液汁和深厚的愛意),它們灰色易碎的臉頰觸碰到我,我感到了它那細小粉狀的質感,與此同時,我聽見一聲心臟破裂的聲音從往昔的門縫中傳來,使我凝神良久……

南丹後來奇怪地消失了,她大學畢業後沒去念研究生,不知是沒考取還是考取了不上。她分在了N城一個很不錯的單位,但她只上了幾天班就不去了。我想起她說過,她是一定要出國的,她說只有在國外才能找到她需要的生活。她說她出去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說:我出國後你千萬不要發胖,我站穩腳跟就會來接你的,你要是胖了,我會很失望的。

我想,南丹肯定是去美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