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一章 鏡中的光 · 6 線上閱讀

她便常常來。她總是來。

在熟悉的雨打芭蕉的敲門聲後面,是南丹目光迷離的面容。她總是沒隔兩天又來了,她總是在告別的時候說她將隔一個月再來,但她總是在第三天的晚上又趕來了,她一進門就說她控制不了她自己,她一想到還要再過那麼久才能見到我她就受不了,與其忍受自己的諾言不如立即打破,她常常是飯都顧不上吃就跑來了,然後用我的煤油爐下點兒麵條吃。

在這樣的晚上,她總是給我帶來一些新鮮的東西,比如她認為好看的書,瑪·杜拉的《情人》那時剛剛在《外國文藝》上發表,就是她帶來給我看的。她還喜歡帶來一些音樂磁帶,英文歌和鄧麗君的歌,我們在安靜的夜晚裡一遍遍地聽着這些曲子。她不厭其煩地把英文歌的歌詞抄在紙上,一次次地催我唱,後來我真的唱了,我的嗓音和樂感使她大吃一驚,她說:你總是深藏着我意想不到的東西,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棒!

自從成年以來,我就沒有在外人面前唱過歌,以至於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會不會唱歌了,在一次次集體活動的卡拉0K中,我總是不敢唱歌,我緊張萬分,想象自己一開口就失去了音準,一唱就亂了節奏,我一次次地暗示自己不會唱歌,最後我真的什麼歌也不會唱了。事實上,在我成年之前,小學我就是少年之家歌舞團成員,中學時代一直是校文藝宣傳隊隊員,在有些學期里,每周一、三、五練聲,二、四、六練舞蹈基本功,這是我們在每天的早操和早讀時間裡的固定內容。我熱愛練功,每個動作一絲不苟,而且我不怕苦不怕累,富有毅力和獻身精神,每一個難做的動作我都比別人堅持得久,肌肉的酸痛使我獲得一種隱秘的滿足。在那個時期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被招到某個專業的文藝團體當學員,我至今弄不明白我這樣一個生性怕人的人怎麼總是一再地想要當演員。在那個時期,每隔一兩年,就有來自N城的人到學校招生,他們走進正在上課的班級,陪同的班主任說:全體起立。他們的眼睛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幾秒鐘,他們一言不發,只是微笑,末了他們沖班主任點點頭,班主任對我們說:請坐下。然後他們在門口一閃就消失了。下課之後就會有一到兩個同學被通知到教師辦公室去,被通知的孩子忐忑不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一進辦公室就看到了微笑着的來自N城的人,班主任說這是歌舞團來招學員的。他們讓孩子唱一首歌,做一個動作,他們拿軟尺量孩子的胳膊和腿,量體重身高,最後他們總是不滿意,他們總是空手而歸。

我是多麼想讓他們相中,他們在門口一出現我就緊緊地盯着他們的眼睛,我想他們一定會看到我的,一定會的,我想我的眼睛十分明亮,他們該首先看到的。我看到有人朝我微笑了一下,我心裡馬上狂跳起來,這節課我什麼也沒聽見,我嚴肅地沉浸在我的幻想中,等待那個我一再呼喚的命運的到來。我果然被通知到辦公室去了,但我的身高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我的頭上。

這是我生命中的一次挫折,我身高的挫折自此開始,綿延至今。由於個子矮小,我想在學校文藝隊演主角的願望也總是實現不了,在那個時候,我總是盼望着能演主角。每個學期都要新排一套節目,劇本一發下來,我就在舞蹈中尋找領舞,在獨幕劇中尋找女一號,在樣板戲片段中尋找那些光彩奪目的名字。那是一個狂妄而自信的時期,我總是在未來的節目中主角的位置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分派角色的決定性的會議上,我伸長了耳朵全身緊張着,每當主管老師念出一個主角的名字時,我就想,下一個節目的主角就該是我了,一個希望破滅後,又等待下一個,總是等到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之後我才失望地鬆弛下來。回顧我的演員生涯,絕大部分的舞台時光我都是作為群舞演員或別的群眾演員度過的,只有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作為B角演過舞劇《白毛女》中的第一場和第三場,我穿着別人的芭蕾舞鞋,足尖立不起來,稀里嘩啦演過一場就畢業了。後來到了高二年級,樣板戲普及到了班級,我才在本班排演的移植樣板戲彩調劇《紅色娘子軍》中演上了吳清華。而我最為嚮往的芭蕾舞劇中的吳清華身着紅色綢衣在黑沉沉的椰林里奮力一躍的身影成了我永難企及的一個夢想。

到了我與南丹相遇的年頭,這一切都蕩然無存了,在我的身上已經沒有了舞台生涯的痕跡,我迅速地走向了自我封閉,偶爾有一兩個明眼人判斷我曾經上過舞台並想向我證實時,我總是說:不,你們看錯了。

南丹總是使我返回我的原來面目,這是她對我的意義。她辟開一條路,使我走回過去,重新沐浴。在那樣的夜晚,她有時動員我到酒吧喝咖啡,教我抽煙,她說抽煙可以不吸到肺里去,只要一個姿勢和一種感覺,這個比我小六七歲的女孩,我不知道她怎麼竟擁有一種千錘百鍊又十分優雅的姿勢,我正是出於對這種姿勢的欣賞才學抽煙的。她又要與我一起進舞廳跳舞,她說她喜歡跟女的跳舞,男的身體太硬,同時還要受他指揮,極不舒服。女人的身體柔軟富有彈性,只要一觸就能產生感覺,所以她從來都只與女人跳舞。她說前不久她同她們N城大學的一位校花跳了一次舞,校花太笨,一點感覺都沒有,太讓她失望了。

南丹低着頭低聲說:多米我真想跟你跳一次舞,你的身體非常有靈性,輕盈柔軟,跳起來一定非常非常好。我說我不想跳舞,我也不會。南丹說:我教你。我說我不學。南丹說:我求求你了,就一次。我說我堅決不跳,我比你們的校花還要僵硬,你會失望的。

這樣反覆了兩三次,之後南丹就不再堅持了。她說:你不願意的事我不會強求的,我肯定是遷就你的。什麼事情我都會讓你。她沉吟了一會兒說:若是遇到我們之間競爭,有一個很好的機會,但只能要一人,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我不知道會怎樣,我還是要讓你。

南丹總是自然而然就把我們之間的關係顛倒了,她總是要讓我,教我抽煙,領我去跳舞,就像不是我比她大六七歲而是她比我大六七歲,就像她是我的男朋友和保護人。我不停地受到這大量暗示的侵入,有時在恍惚之間覺得她正是我的保護人和男朋友。

她卻又要穿我的衣服,她對我的衣服表現出熱烈的感情,幾乎我的每件衣服她都想要,最後我給了她一件我嫌式樣過時而不再想穿的外套。這件衣服現在我想起來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首先是顏色,我不知道自己發了什麼昏挑了這種棗紅色,哪怕是深一點兒也好,恰恰是大紅棗的那種紅,光顏色就傻得要命,卻又趕了一種時髦的擊劍服的樣子,在斜斜的口袋和斜斜的領子邊上各鑲上了米黃色的邊。這衣服在我買回後壯着膽穿過兩三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勇氣穿了。我惡作劇地送給了南丹,她如獲至寶,像一個色盲和一個對服裝毫無鑑賞力的女孩穿着這件難看的衣服上大街。要知道,南丹是一個真正的上海女孩,她的祖父當年在上海就是開時裝店的,而上海這一個字眼,在我們的眼裡就是時髦。

南丹這個上海女孩心滿意足地穿着這件觸目驚心的衣服在N城的大街上遊逛,這使我十分的匪夷所思。

這個時候,南丹便開始對我進行愛情啟蒙了,她從N城的另一端給我寫來了一封長信,信中說同性之間有一種超出友誼的東西,這就是愛,而愛和友誼是不同的,敏感的人一下就感覺到了。她又說柏拉圖、柴可夫斯基都是同性戀者,羅斯福夫人在宮中還秘藏女友呢。她說同性之愛是神聖的。最後她說她愛我。

南丹的信還沒寄到我的手裡的時候她本人就趕來了,她走得有些氣喘,臉上化着妝,顯得比往常漂亮,她仍穿着我的那件難看的衣服。進了門她艱難地說,她實在不該來,因為這正是期考的日子,第二天上午就有要考的科目,她說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這幾天她根本複習不下去,她總是在想我,如果今天晚上不來,她就過不去了。

但我十分冷靜,一點兒都沒有呼應她的熱情,當時我滿腦子想的是出名。我為自己得不到N城文學界承認而苦惱。南丹深知這一點,南丹說,N城算什麼,我一定要讓你在全國出名,她說她能做到這點,首先她是一個年輕貌美夠檔次的女孩,她可以為了我去跟最著名最權威的文學評論家睡覺,讓他們評論我的作品。按照南丹的觀點,只要是真正的男人,沒有不喜歡漂亮女孩子的,只要是男人,天生就願意為女孩子效力,這是其一。其二,她發誓,一畢業(馬上就畢業了)她就報考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當代文學研究生,她說她一定能考上,她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她說她一定要成為某某某那樣檔次的知名評論家。幾個月後南丹真的去考社科院的研究生了,那時我們的關係由於我的緣故已經淡化了下來,我猜想南丹一定充滿了失落感,但她為了履行她的諾言,她還專程到北京找了她的導師打聽消息,回來之後她告訴我,導師說按照她的考分,錄取是沒有問題的。我想這是她對我的最後一次邀請,我的逃跑態度使她傷透了心,最後她沒有去讀研究生,大概跟我的逃跑有很大關係。

當時我冷靜地說:你明天就要考試了,不複習怎麼行?南丹說她什麼都不管了,何況不複習也能考好分數。她問我收沒收到她的信。我說沒有。她有些意外,她說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這輩子第一次寫這麼長的信。我遲鈍而好奇地問她到底寫了什麼,她只是說:看了信你就知道了。

她問我正在幹什麼,我說正在寫作,旁邊有人我寫不出來,她馬上說她到外面轉兩個小時再回來。後來她回來的時候就比較晚了,錯過了公共汽車,她說只好住在我這裡。

在這之前南丹曾多次說過要在我宿舍過夜,我每次都不容商量地拒絕了,我說過我從小就不能跟別人睡在一張床上,小時候家裡來了客人,讓我跟母親睡我就會徹夜不眠,長大之後就更受不了睡覺的時候身邊有人。

南丹說她將睡在地上,讓我睡在床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只好把她留下來了。

我找出一張隔年沒扔的舊蓆子,搬了一沓雜誌給她當枕頭(我從來不預備第二個枕頭),又翻出一條床單給她當被子蓋。我正準備熄燈睡覺,南丹忽然說:多米,我們一起在床上躺一會兒好嗎?我猶豫時她又說:就一會兒。

她上床。我在床的裡面,她在外面,她緊貼着床的邊沿,甚至一小部分身體在床沿的外面,她的意思是儘量使我有較寬的地方,同時她把靠里的一條胳膊伸到自己的腦後枕着,這樣我在床上睡得幾乎跟平日一樣寬,我碰不着她(我最怕睡覺時碰到別人的身體),我跟她的身體之間有一小段難以置信的空間,這是別人辦不到的,是南丹費心擠出來的,這種只有女性才有的體貼使我懷念至今。

這使我感到舒服和安全,南丹說:怎麼樣,還可以吧?我心情鬆弛地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睡意,竟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得跟平時一樣,毫無異常,我已經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我睡到天亮的時候醒來,一睜眼就看到南丹正側着身在看我,她說:你醒了?我看你睡得很好,我一直在看你,你睡着的樣子真好看。我問她睡好了沒有,她說她只眯了一小會兒。

這是一個巨大的突破,她是自我母親之後第一個與我同睡一床的人,我說這事真奇怪,跟別人睡我都睡不着,怎麼跟你就睡着了呢?

南丹很高興,她說以後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她匆匆忙忙趕回學校考試去了,說下午她要複習明天考的科目,晚上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