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一章 鏡中的光 · 5 線上閱讀

在B鎮的漫長歲月中,我多麼想看到那些形體優美的女人衣服下面的景象。有一個時期,我常常去看縣文藝隊排戲,那時他們排歌舞劇《白毛女》,我對扮演白毛女的演員姚瓊迷戀至極。當時學校正不用上課,我便每天去看姚瓊排戲。我心急火燎地吃完飯,一溜小跑地趕到大成殿,推開虛掩着的門,一進入院內,我就覺得進入了一個神秘的地方,兩旁的雕樑畫棟朱顏剝落,空地間青草繁茂,四周沒有人,從大殿的深處傳來唱歌的聲音,引導我往深處走。姚瓊身材修長,披着一頭黑色柔軟的長髮,她的腰特別細,乳房的形狀十分好看。有一次排練,她把腿向後擱在扶杆上,一邊背她的台詞,一個比我還小的男孩走到她腳下,蹲下來朝她衣服裡面看,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場面,我多年來記憶猶新,那個男孩是如此的小,使我無法拿某些不好的詞來說他。後來姚瓊發現了這個蹲着的小男孩,她對他說:去去。

這事就完了。

以我對姚瓊的迷戀,我也極想看到她的衣服裡面,但我不能像男孩那樣,我在等待別的機會。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嫉妒那個指導姚瓊排練的瘦男人,長大以後我知道,那叫編導。編導長得不高,也不英俊,甚至還有點難看,但他的舞跳得比誰都好,他跳男角的舞時剛勁有力,跳女角的舞時卻又柔軟無比,這是一個神奇的男人,所有的人都被他迷住了,姚瓊的眼睛整天亮晶晶地盯着他,他一次次地糾正姚瓊的動作,給她做示範,姚瓊的衣服常常拂到編導的身上,像一種特別的語言。B鎮上的人曾經傳說姚瓊跟編導談戀愛,陰暗而無聊的大人編了一首有關他們兩人的下流兒歌教給孩子們,兒歌我記不全了,總之是類似於「十八摸」一類的。我一直未能親眼看到姚瓊與編導關係親密的有力證明,我年幼懵懂,看不出來,他們最終也沒有結果,編導沒多久就得了癌症,被送到廣州(那是他來的地方)醫治,然後就死在那裡了。

歌舞劇《白毛女》依然演出,在B鎮的禮堂里,姚瓊披着長長的白髮,穿一身雪白飄動的綢衣,袖口和褲腿被剪成凋零花瓣的形狀,在轉暗的燈光下,白色的姚瓊幽靈般地從台側第二道幕飛奔而出,一道慘白耀目的閃電照徹全場,姚瓊在台上猝然站住亮相,像飛奔的瀑布突然凝結成冰柱,驚雷一停,姚瓊憤怒地唱道:我是山上的大樹——她黑色的眼睛閃出火光,火焰四濺,魔法般使全場人屏息良久。我是山上的大樹,姚瓊尖厲的歌聲像利劍寒冷地掠過劇場的屋頂,寒光閃閃,多年以後還停留在我的耳膜上。這是我在《日午》中描述過的,姚瓊白得近乎透明,在快速的追光下輕得像是沒有任何分量。

我常常站在幕側看姚瓊,這是我的特權。有一次我跟母親說起想看姚瓊演戲,母親眉毛一挑說:姚瓊禮拜三還來找我看病嘛,她白帶過多。我問:什麼是白帶過多?媽說:這是婦女病,小孩子不要問。

這個情況使我如獲至寶,我多次糾纏母親,使她有一次就把我帶到了姚瓊的住處。我十分吃驚地看到姚瓊住在一間很大的暗房子裡,裡面有兩張床,放着蚊帳,媽說:我女兒很崇拜你,非要來看看。姚瓊說:我有什麼好的,年齡一大就要改行了,若去的單位不好,一輩子都沒什麼意思了。她又跟我母親探討工廠好還是供銷社好的問題,這兩個地方是大多數老隊員的出路。最後姚瓊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工廠好,水泥廠、瓷廠都不錯。這使我很失望,姚瓊怎麼會想到去工廠呢,我對工廠是很頭疼的。我既孱弱又敏感,機器和電使我頭暈,只要一接近工廠的大門,洶湧的鐵腥味和噪音就能使我出冷汗,直到成年,我在參觀工廠時還是會出現明顯的生理上的不舒服。我暗暗慶幸,命運沒有讓我到工廠去。姚瓊的這個出路使我感到痛心,但如果她不去工廠而是到供銷社去,我覺得更糟。供銷社在我的心目中是賣鹹魚和鹽的地方,光彩照人、身材修長的姚瓊站在一堆腥臭的鹹魚中間,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想象,她本來又潔白又透明地在燈光中閃爍,高懸在眾人的頭上,她一旦去供銷社,誰都可以把錢給她,然後從她手裡接過鹹魚。不知為什麼,這個當時並沒發生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被一種強大的預感所抓住,既壓抑又心痛,使我不忍正視她姣好的面容。

很多年以後我上了大學,暑假回到B鎮,他們告訴我姚瓊真的分到了供銷社賣鹹魚,他們說如果你想見她很容易,現在就到供銷社去,她肯定在那裡。並說姚瓊嫁給了大春,這是一對讓人羨慕的漂漂亮亮的人兒,卻生了一個很難看的女兒,而姚瓊也已經又老又丑滿口粗話了,並且和大春經常吵架。一想到賣鹹魚,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對姚瓊來說毫無尊嚴、毫不相稱的動作,這跟她嫁給大春有關,大春無權無勢又沒有特長,只好讓她賣鹹魚。我寧願她嫁給縣委大院的那些幹部子弟,他們中有的是不錯的人,如果我是她母親,一定要威逼她順從我的意志,我要像最封建、最嫌貧愛富的家長,冒着讓她恨一輩子的危險把她從鹹魚坑裡拯救出來,讓她在舒適體面的生活中略帶感傷地懷念大春,這好得多。如果我是她母親,我一定要教育她明白過來:粗糙的生活會把一切感情都磨蝕掉的。但是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我不是她的母親,我只是她的崇拜者,我對被鹹魚吞掉的美麗的姚瓊痛心疾首,我寧願她死掉。在我的小說《日午》中我的確讓她死掉了,讓她死是我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我虛構了另一個結局,現在讓我告訴你,賣鹹魚才是姚瓊生活的真相。

當年我跟母親去看過姚瓊之後,我的白日夢被戳破了一個洞,透過這個洞我窺見了隱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氣流,姚瓊被這股灰氣吹得七零八落,褪掉了許多光彩,這使我深深失望,一路無語,令我的母親大惑不解。但我還是控制不住每天跑去看姚瓊排練,只要我一踏進大成殿,遠遠聽見大殿深處的歌聲,灰色的氣流就會無聲逃遁,透明的光會像羽毛一樣一片一片地綴滿姚瓊的全身,她重新光彩照人,還原為我的夢中美人。

從此我獲得了一種特權,一有可能我就跟隨姚瓊的左右。《白毛女》在縣禮堂演了一個月,我每天晚上都早早地吃完飯趕到文藝隊的集合地,像一個真正的隊員那樣守時。姚瓊分給我一件最輕卻最重要的道具:一盞木製燈台,是第一場喜兒唱《北風吹》時端的,我捧着這道具就有了進場的理由,就能在別人羨慕的目光下昂首通過工人糾察隊的防線,從黑壓壓的觀眾中一直走上舞台一側的台階,走進神秘莫測的後台。

這是多麼崇高的榮譽!

我有時坐在第一排,有時站在幕側,站在幕側的理由是為姚瓊抱衣服。她的衣服混合着化妝品的脂粉氣和她的體香,對我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我聞着這香氣,看着在舞檯燈光中潔白地閃動着的姚瓊,完全忘記了她將去賣鹹魚的前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她美麗的形體上。在上半場,沒有姚瓊的戲,我就跟她躲在空無一人的化妝間,她需要在這裡更衣。換衣服,這是女人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姚瓊在我的面前脫下她的外衣,她戴着乳罩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眼睛的餘光看到她的乳房形狀姣好,結實挺拔,我的內心充滿了渴望。這渴望包括兩層,一是想撫摸這美妙絕倫的身體,就像面對一朵花,或一顆珍珠,再一就是希望自己也能長成這樣。亂七八糟的想法使我更加不敢直視她那僅有乳罩遮擋的身體,在姚瓊面前,我要裝成一個懂事的好孩子,我若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將會嚇壞姚瓊,我將永遠不能再看到她。我的想法互相衝突,但我知道什麼才是我真實的想法,要實現這個真正的願望要有巨大的勇氣和不惜毀滅一切的決心,我缺乏這樣的力量。許多年以後,我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我們互相愛慕,但在最後關頭我還是逃跑了,她指責我內心缺乏力量,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這正是我天生的弱點,我無顏對她。

一個內心沒有力量的女孩子站在姚瓊裸露的身體面前,她的眼睛逃避誘惑。她總是逃避,逃避是她面對誘惑時的萬靈妙藥。有一個晚上我去看姚瓊彩排,結束之後已經十點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晚的鐘點,姚瓊讓我跟她睡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家,聞着她隱隱的體香,我內心充滿了極大的欣喜和恐懼,我緊張地答應着,跟她摸黑去上廁所,她牽着我的手,柔軟滑嫩的觸覺立即傳遍了我的全身的神經,我的手心迅速滲出了汗水,濕漉漉的,我難堪極了,極力甩脫自己的手,我用力過猛,搖晃了一下,姚瓊連忙攬着我,我的臉一下碰到她的乳房上,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肉體從我的半邊臉摩擦而過,我猝不及防,如觸電一般,我驚叫一聲,然後飛快地逃了。我永遠地逃開了這唯一的一夜。

我在《日午》中寫到,我曾經在一扇糊着舊報紙的玻璃窗前,從一個煙頭燙出來的小孔窺視到一個令我吃驚的場面:姚瓊全身赤裸地站在屋子中間做一個舞蹈動作,她單腿直立,另一條隨後側向上及腰,這是白毛女重見天日後決心跟隨大春幹革命的造型姿勢,後來我回憶起角落裡坐着另一個男人,我猜想這個男人有一種想看脫衣舞的奇怪願望。姚瓊站在屋子中間,屋頂的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陽光從姚瓊的頭頂強烈地傾瀉下來,把她全身照得半透明,她身上的汗毛被陽光做成一道金色的弧線。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到一個女人的裸體,那種美妙絕倫被正午的陽光推到了極致,使我感到了窒息,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現在離我寫作《日午》的時間又過去了幾年,我懷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姚瓊的裸體,那個場面只是存在於我的想象中。不管怎麼說,在與女性的關係中,我只是欣賞她們的美,肉體的欲望幾乎等於零,也許偶然有,也許被我的羞恥之心擋住了,使我看不到它。我希望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一個同性戀者與一個女性崇拜者之間,我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當我要描述另一次與女性身體觸碰的感覺時,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大學宿舍倚山而砌的台階。在W城寒冷的冬天,那個把洗澡叫做沖涼的女孩總是從山腳的熱水房提一桶熱水回到陰冷的洗漱間,縮在隔牆供夏天洗澡的地方洗冬天的澡,她執迷不悟,死不改悔,她不知道到澡堂里洗澡有多暖和,在宿舍里洗澡有多冷,而且洗不乾淨,而且要提水上山,北方的同學對此大惑不解。多米卻一如既往地堅持了兩個冬天,沒有什麼力量能改變她的生活習慣,沒有什麼力量能迫使她投入那個集體赤身裸體的地方,她從小就知道,那是一個可怕之地。在冬天的下午,瘦小的多米拎着一大桶熱水搖搖晃晃地走上幾十級台階,白色的水汽在她的面前雜亂無章地升起,擋住了她的臉。

後來有一天,在三月份,學雷鋒的日子來到了,全班坐着大卡車去挑塘泥,我至今也沒弄清楚挑塘泥是幹什麼用的,總之我們在棉衣里捂了一身汗,迫切需要洗澡。那天是星期三,洗澡堂不開放,學校破例給義務勞動的同學們免費洗澡,我猶豫到最後一刻,被同屋拉去。我一路緊張着,進了門就開始冒汗,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別人飛快地脫去衣服,光着身子行走自如,迅速消失在隔牆的那邊,我胡亂地脫了外面的衣服,穿着內衣就走到了噴淋間,只見裡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髮和白的肉體在濃稠的蒸汽中飄浮,胳膊和大腿呈現着各種多變的姿勢,乳房、臀部以及兩腿間隱秘的部位正仰對着噴頭奔騰而出的水流,激起一連串亢奮的尖叫聲。我昏眩着心驚膽戰地脫去胸罩和內褲,正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驚,瞬時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彈一樣落到了我第一次當眾裸露的身體上,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堅韌地忍受着它細小的顫動,耳朵里的聲音驟然消失,大腦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