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一章 鏡中的光 · 2 線上閱讀

還有一個重複多次的夢。八歲以前每次生病發燒這個夢都會如期而至。這個夢很抽象,沒有任何情節可追尋,我至今仍無法猜到它隱秘的意義。由於它的多次重複,它的形象清晰而鮮明,像光譜一樣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有時是其中的幾種,像彩虹,但不彎,是長條形,色彩短而粗,是豎着的,從某一個地方無窮無盡地進入我的夢中,充斥着夢裡的全部空間,它進入的速度時快時慢,快的時候色彩緊密,幾種顏色緊緊擠在一起,讓人覺得難受,有時進入的程度慢些,顏色與顏色之間疏朗些,長長一段的紅色,長長一段的黃色,從容地魚貫而來,這時就覺得好受些。有時來勢洶洶,頭就快裂了,忽然就慢了下來,很像快要憋死了又從水裡浮出來。有時不是發燒,只是覺得難受,就會做這個夢。那段時間我體質不好,永遠處於准病態,所以總是做這個夢。

彩虹的顏色來自哪裡呢?

這個彩虹的夢繚繞我的時候我總是自己一個人,我病的時候母親總不在,她一年中在家的日子不多。病了我就自己喝水睡覺,以及做這個彩虹進入的夢。從來不吃藥,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吃藥會增強抗藥性,到病得厲害時什麼藥就都沒用了。那個時候我沒有鄰居,所有的鄰居都留在防疫站了,我的母親到了一個新單位,婦幼保健站,連站長在內一共四個人。大人全部下鄉,窄長的房子,四層,地上的一層有一個別人的老保姆,我獨自睡在三樓,這是一座奇怪的房子,每層都只有兩間小而長的房間。現在想起來,覺得那也許是從前的客棧,隔壁是一個鹽倉,牆腳滿是硝土,一片一片的。總之我就睡在三樓上,置身於空無一人的黑暗中,彩虹的顏色從另一個黑暗的地方無窮無盡地進入我的夢中。

這個夢在我八歲以後就消失不見了,再發燒時也沒有再來,永遠沒有再來。二十多年之後,我三十歲那年,我當時的男友送給我一個黑色的小鍾,比巴掌略小,正四方形。有一個晚上我發現這鐘面放射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線照在發亮的桌面上,成為一小片淡淡的彩虹光。鐘面和桌面的彩虹兩相映照,構成一個極為奇特的圖案。這使我突然記起了小時候做過的那個夢。我至今搞不清楚這種神秘的聯繫昭示了什麼。我跟那人的關係破裂後,才突然發現,那個黑鍾是一個可怕的象徵,瘦長白色的指針,黑色的底,像一隻長着白須的黑貓的臉,如同歲月一樣陰險。

我在夢中一次次地死去,又在醒後一次次復活。在夏天,我的夜晚從五點半開始,我搭夥的防疫站,晚飯是四點半開飯,吃了飯就沒有事情可做了,有時去公園撿紅豆,八點多才睡覺。如果哪裡都不去,五點半就上床睡覺了,沒有人管我,也沒有地方可去。一個人在屋子裡感到害怕,只有在床上才感到安全。上床,落下蚊帳,並不是為了睡覺,只是為了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待着。若要等到天黑了才上床,總要膽戰心驚一陣。從外面回來,走廊是黑的,只有在縱深的第三個天井那裡才有燈,但我不用到那裡去。我要上的樓梯在第一個天井的旁邊,我獨自上樓,腳步聲在安靜的黑暗中奇怪地響着,這使我覺得身後有人,我走兩步就回頭看一眼,樓梯拐角處有一個燈,但很久不亮了。走過拐角處就能看見天了,是天井的天,有很淡的星星的光,腳步聲從天井上空傳出去,就沒那麼響了。我一直往上走,還有些緊張。然後我到三樓,開了門,開了燈,將門背後和床底下全都看一遍,拉上兩道木門閂,全身松下來。廁所在房子深處第三個天井的盡頭,晚上我從不喝水,這樣可以不用上廁所。

如果我五點半就上床就沒這麼害怕。

我上床的時候太陽正在落山,光線很強地照射在床邊的牆壁上,我就在明亮的光線中落下蚊帳,這使我感到無比安全,黑暗被我早早地關在房間的外面,它們到來的時候我已經躲在床上了,我靠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背上一片冰涼。有時躺着,太陽由金色變白,變灰,灰濛濛的時候異常安靜,然後就是黑暗。黑暗到來使我鬆一口氣。有時天還亮着我就睡着了,我在深夜醒來,冥想死亡,我想到一個深長黑暗的隧道,一直掉進去,永不能再回來。

有一個願望繚繞了我許多年,我幻想死後不用土埋,不用火葬,而是用太空船,將我扔到太空里,我將與許多星星飄浮在天空中,永遠不會腐爛(有關太空的知識是我從兒童科普書上看來的,我讀遍了「少年之家」的藏書以及我家除了醫書之外的大小讀物)。我在黑暗中想象自己浮在太空中,沒有空氣,沒有輕,也沒有重,宇宙射線像夢中的彩虹一樣呼呼地穿過我的肉體,某個神秘的、命中注定的瞬間,黑洞或者某個恆星熾烈的光焰將我吞沒,我將再次死亡。

我按照外婆的年齡估算我的死期,我設想那是在二十一世紀,那將是一個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時代,我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我八歲的時候對人類的前途充滿信心,不像在長大後那樣悲觀。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曾跟一個三十八歲的奇女人說我只要活到四十歲,這個女人膚色黝黑,眼眶深陷,美麗而深邃,她當時是個工人,但她讀過普列漢諾夫,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在我認識的女人中無人可比。她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北諾。

北諾不是本地人,說普通話,她在一家襪廠當臨時工,這使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她從不跟人說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沒有家,沒有固定工作,隱隱感到她可能有一個孩子。她用最平庸的布也能做出美麗而飄逸的衣服。她寄住在N城的一個遠親家裡,在過道里舖了一張極小的床,床頭是窗台,窗台上晾着她撿來的玉蘭花,有些已經干成深褐色了。北諾說,干玉蘭花瓣用來泡在水裡當茶喝。北諾說我只想活到四十歲太悲觀了。第二年暑假我到N城去,北諾已從襪廠消失了,她的親戚也說不清她的去向。

北諾一下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如此奇異的女人她要到哪裡去呢?她要幹什麼呢?我猜不透。

美麗而奇特的女人,總是在我生命的某些階段不期而至,然後又倏然消失,使我看不清生活的真相。生命的確就像一場夢,無數的影像從眼前經過,然後消失了,永遠不再回來,你不能確定是不是真正經歷過某些事情。

我常常想,只要我寫下來,用文字把那些事情抓住,放在白紙上它們就是真正存在過的了。我甚至不相信電腦,我的電腦不帶打印機,我在電腦上寫作,存在硬盤和軟盤裡,機子一關,就什麼也沒有了,寫作像做夢,關機就像夢醒,我不能確定我剛剛寫的東西是否真的能再出現,因為我不能隨時看見它們。每當我寫完一篇小說,我總是來不及修改訂正,常常是急如救火地找一個可以打印的地方把文字印出來,只有看到了文字我才會心安。在這種不放心的狀態下寫作使我很不舒服,於是我放棄了電腦,重新獲得了自由。

我不知道北諾是不是我的夢,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本來我可以去查一下我的日記,這是我的記憶的可靠見證,但我來北京的時候行色匆匆,無法將幾十本日記隨身帶來,我想等我安頓好了再回N城運行李。我在電影廠的宿舍在道具車間旁邊的房子裡,車間周圍長着很高的草,從來沒有清理過,我隱隱感覺到,有一天它們會帶來災難,火焰飛舞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我夢中出現。我走後不久,道具車間果然就被一場大火毀壞了,我宿舍中的日記本也在這場大火中化為灰燼,我三十歲以前全部經歷的文字記錄灰飛煙滅,無處可尋。也許正是因為這場大火導致了我的這部小說,我打算回憶我的前半生,把模糊的往事放在安全的紙上。

但那場大火把回憶和想象搞混了,我確實不知道是否真有一個北諾,除非她本人看到我的小說,親自向我證實這一點。

現在要告訴你去年夏天發生的一件事情。六月份,在一個帶有「九」字的日子(這個數字跟我有着某種神秘的聯繫,每逢這個數字的日子我總會格外不安,時刻準備着奇蹟的降臨),那天傍晚我從家裡出來,漫無目的地在二環路的人行道上行走。我走在北方陌生而單調的植物中間。四周很靜,遠處有些模糊的行人。我聽見背後有人走動,聲音很輕微,我想這是一個十分年輕不同尋常的女孩,我回過頭,果然看到我身後四五步的地方站着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她的長髮隨意飄着,垂到腰際,她穿着一件又大又長的衣服,既像襯衣又像風衣,這件衣服正如這個女孩,讓人說不出身份。這個女孩說她小時候在B鎮,我說我怎麼不認識你呢,她說你不是不認識,而是忽略了。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說她住在我所住的街道,她也總是五點半就上床睡覺,比普魯斯特還早。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和做過的夢,竟如我的一模一樣。

她的話使我一陣陣發冷,我喃喃問道:你是誰?是我的影子,還是我虛構的人物?女人詭秘地說:如果知道了真相你會承受不住的。我虛弱地低聲說:請你一定告訴我,你告訴我,你是誰?你是我虛構的嗎?

女人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恰恰相反,你才是我虛構的。我全身發軟地看着她,我問:怎麼才能證明我是虛構的呢?

女人看了看我,說:總會得到證明的。

我們一直往北走,走到河邊。遠處有一些人在乘涼,但他們都木然不動,汽車開過,光柱在他們身上瞬間滑過,然後歸於黑暗,看起來很像一些豎立在河岸上的墓碑。

女人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嗎?

我說:不知道。

女人說:你沒有意識到,你在等待某種神秘的東西,你在小說里曾多次提到,河流是冥府的入口處,但你並不知道,在哪一個特定時刻能與陰間接通。女人說:我曾得到過一位大師的指點,按照他的精密計算,眼前這條河,從上游流過來的河水,將於今夜三點零三分與冥府接通,接通的時間只有半分鐘,但這足夠了,如果你有什麼東西要送到冥府去,只需舉行一個儀式就能做到。

我馬上想到了我的父親,他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應該送給他什麼呢?送玫瑰,還是梔子花,或者是芭蕉葉子,可惜北方沒有。

女人說:讓我們一起來等待這個時刻,我將陪伴你,你的儀式一旦結束我隨即離開,你若是需要我,你可以在明年的這個時刻到這裡來。

午夜時分來到了,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的薄光,既虛空,又富有質感,給河岸帶來了清涼的氣息,這片灰白色的亮光從天邊一直延伸下來,從我們的身邊流過,把我們與世界隔開,而把另一種莊嚴久遠的東西傳導給我們。

我說我想把玫瑰放進河裡去。女人說:在你的意念中將玫瑰一朵一朵地放進河裡,意念要非常清晰,要一朵一朵地放,注意不要讓它們傾斜、覆沒、沉到水裡,要讓它們浮在水面上,在意念中將玫瑰放滿整條河,直到你聞到它們飄動的芬芳,這個儀式就完成了。

我按照她的指引,像做氣功一樣堅守這個意念。我果然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氣,滿河的玫瑰在我面前浩蕩而下。

儀式結束之後,神秘的女人果然離開了,河岸上的人們仍佇立不動,他們穿着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如墓碑,使我想起羅伯—格里耶的一部電影。

以上的經歷我寫過一篇小說發表,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而我將不會忘記在次年的那個時間到護城河等候那個神秘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