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第一章 鏡中的光 · 1 線上閱讀

一個人的戰爭意味着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牆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意味着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

女人在鏡子裡看自己,既充滿自戀的愛意,又懷有隱隱的自虐之心。任何一個自己嫁給自己的女人都十足地擁有不可調和的兩面性,就像一匹雙頭的怪獸。

她覺得自己在水裡遊動,她的手在身體上起伏,體內深處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奔流,透明的液體滲透了她,她拼命掙扎,嘴唇半開,發出致命的呻吟。她的手尋找着,猶豫着固執地推進,終於到達那濕漉漉蓬亂的地方,她的中指觸着了這雜亂中心的潮濕柔軟的進口,她觸電般地驚叫了一聲,她自己把自己吞沒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水,她的手變成了魚。

——林白《同心愛者不能分手》

這種對自己的凝視和撫摸很早就開始了,令人難以置信地早。

在幼兒園裡,五六歲。

知道這是一件不能讓人看見的事情,是一件不好的事。巡床的阿姨在走過來,快要走到我的床跟前了。聽到她的腳步聲我就克制地停止自己的動作,閉上眼睛裝睡。

那是一種經常性的欲望,甚至在夏天漫長的中午,不放蚊帳,床與床之間沒有遮攔,阿姨的目光一覽無餘,我要耐心等到大家都睡着,最後那個阿姨也去睡了,我才能放心開始我的動作。

她的值班大床靠窗,和我之間隔着許多小床,我躺在床上越過許多小床看她略高的大床,大床上有時是長衣長褲,有時是淺藍色的綢裙子,或者是黑色的棉綢裙,白色的短袖綢衣,胸前繡着花。

午睡的氣息很黏稠,在夏天,蟬在叫,除此之外都被黏住了,奄奄一息。黃老師是近視眼,她不戴眼鏡,她看人時把眼睛眯起來,如果值班的大床上是她,我就會放心,黃老師從不罵人,從來不出人洋相。午睡的黏悶氣息脹滿了整個大寢室,人人都被黏住了,四周的空氣像水,把我浮起來。

在中午,光線強烈,閉上眼睛也覺得赤裸裸沒有遮擋,鄰床翻身、磨牙,轟然作響,腳步聲驚天動地,多麼多麼不能盡興的中午!

夜晚到來。

傍晚有遊戲,然後到教室,坐在小椅子上,淡綠色,沒有桌子。老師講故事,或者大家唱一支歌,或者大家猜謎語。然後吃東西。我不饞,但我從未拒絕吃東西。有時是兩顆楊梅,有時是一顆水果糖,或是一隻芭蕉,比香蕉大,比大蕉小,叫「西貢蕉」,不知跟西貢有什麼關係。有時是一隻楊桃或者番石榴,最好是荔枝,這是我們這裡盛產的佳果。大量的夜晚是吃木瓜,金紅色,肉甜而厚,核像黑色的瑪瑙,木瓜樹樹形奇異,是亞熱帶真正美麗的果樹。切成一瓣一瓣,按順序依次去拿。然後排隊去洗手,排隊去尿尿。每個人雙手搭在別人的雙肩上,就成了火車,嘴裡嗚嗚地叫着行進。火車從洗臉架開到廁所,再開到寢室,寢室門口一邊站着一個老師,給每個人摸額頭,發燒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魚貫而入,悄無聲息,脫鞋,躺在床上,阿姨揚手一撥,蚊帳落下,床就是有屋頂有門的小屋子,誰也不會來。燈一黑,牆就變得厚厚的,誰都看不見了。放心地把自己變成水,把手變成魚,魚在滑動,鳥在飛,只要不發出聲,腳步就不會來。

這種做法一直延續下來,直到如今。在漫長的日子中,蚊帳是同謀,只有蚊帳才能把人徹底隔開,才安全。

喜歡鏡子,喜歡看隱秘的地方。亞熱帶,漫長的夏天,在單獨的洗澡間沖涼,長久地看自己,並且撫摸。八歲的時候自己發現左邊的乳房有硬塊,媽說去找北京醫療隊看。坐在單車後架上,從B鎮到新墟,十五里路,太陽曬着頭頂。醫療隊在公社衛生院,媽說他們都是專家,普通話有一種權威性,並且親切和藹,然後回到媽媽的縣醫院,到藥房拿藥,走進去,四面都是瓶子,各種顏色的水、藥片及盒子。藥的氣味很香,香而乾淨,不同凡響,殘留在媽的衣服和頭髮里。我的藥是水劑,幾個大玻璃瓶里的水混在一起,半透明、混濁,有白色沉澱物,吃到嘴裡是酸的,酸而涼。藥房的大人說:怎麼這么小就有小葉增生?媽說:不知道怎麼搞的。她的同事說,你是怎麼發現的?媽說:她自己抓癢發現的。

玩過一種跟性有關的遊戲,肯定是一種遊戲,書上說,男孩與女孩模仿性交是一種遊戲,大人不必驚慌,因為生理構造沒發育成熟,這種性交不會實現。同性間的遊戲發生在我與莉莉之間,我六歲,莉莉七歲。莉莉是我的鄰居,她的母親是北京人。做這件事是因為閣樓上的模型、掛圖和生孩子。母親們宣傳計劃生育,肉色的人體模型堆積在閣樓上,塑料或石膏做成的男女生殖器模型,新奇,神秘,雜亂無章。在無聊的下午,偷偷走到閣樓上,生殖器們被剖開了斷面,露出血的顏色,有些猙獰,更多的是肉色,用手按,有些是軟的,有些是硬的。有響聲會嚇出一身汗。沒有響聲,大着膽使勁看。空無一人。大人下鄉了,開始時莉莉還沒搬來。一個小女孩,站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生殖器模型中,這是一幅多麼奇怪的風景。在全世界,除了多米,還有誰擁有這樣的童年呢!

回想我的童年時光,閣樓上的生殖器模型如同肉色的花朵在幽暗的地板上開放,孩子蹲在地上,長久地沖它們瞪着眼睛,這是我常常看到的情形。

看人生孩子是一件十分刺激的事情。婦產科的產房垂掛着深藍色的布窗簾,窗台很高,要爬上去才能看清裡面,我沒有爬過,踮起腳尖也不行,站在稍遠處,使勁往上跳躍,身體上升,眼睛對着窗子還是看不見,必須在躍起的同時,有風將窗簾吹開。從來沒有這樣的巧事。另有一扇窗,正對着產床,但需要繞到屋後,穿過勒魯(一種葉子帶刺的植物)圍成的籬笆,踩着一地玻璃碴兒,還會被大人發現,充滿危險和曲折,還要正好碰上有人生孩子才能看到。終於有一次,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了那個窗口,窗簾沒有被拉上,一個女人正在產床上躺着,兩腿叉開,像閣樓上的模型一樣的陰部活生生地長在一個女人的身上,沒有遮擋,最大限度地張開,那一眼真是恐怖無比,就像有一幅古怪的畫,已經看熟了它在牆上不動的樣子,有一天它忽然活動起來,一欠身就從畫上走了下來,嚇得人魂飛魄散。在那個危險的窗口,我手腳一軟跌了下去,再重新爬上的時候窗簾已經關上,看不見了。聽見說話的聲音,鐵器相撞的叮叮聲,和水的聲音。終於沒有看見生孩子。

孩子是怎樣生出來的?這是一個隱秘的問題。有一次聽說有人在路上生孩子了,一個臨產的女人,步履蹣跚,在穿過球場的時候孩子掉出來了,許多人都去看,球場的石凳上圍了一層又一層人,擋住了視線。後來女人和孩子都被轉移了,人也散了,走近石凳看,有一攤血,亮汪汪地暗紅。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要出血,有時要死人。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危險的事情對我總是有吸引力,是一種誘惑。我懷着恐懼和興奮,一天又一天地等待危險日子的到來,仿佛那是一個歡樂的日子。

難道我是一個潛在的受虐狂嗎?

在漫長的童年期,我始終沒親眼看到生孩子。在宿舍不遠的地方,在婦產科門口的枇杷樹稀疏的樹蔭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出生了,母親說,他們是一串一串生出來的,有些日子全是男孩,另一些日子則全是女孩。像是預先被人配製好,插花着出來。在平靜的日子裡,有時會出現怪胎,無頭兒或雙頭兒,他們被裹在鮮黃色的厚草紙里,由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勤雜工,拎到醫院後面的山上埋葬,挖很淺的坑,夜晚有野狗,把白天的淺坑扒開。大人死了也埋在這座山,從來不會去更遠,更遠的山是石山,像桂林山水那樣,美麗而奇特,甚至像仙境,但是不能埋死人,沒有土。埋死人的那座山叫螺嶺,是一個神秘和恐怖的地方。後來挖防空洞,就在螺嶺,大人們挖出許多白骨,人頭骨,年深日久,不知是誰。孩子們在白天被領去看過,戰壕深到大人的腰,沒過小孩的頭頂,泥土深處的氣味涼森森地逼近全身。某些夜晚,防空演習的警報在B鎮的上空嗚嗚鳴響,大人小孩,要從被窩裡起來,穿上黑色或深色的衣服,不許打電筒,不許擦火柴,不許哭,不許叫,迅速轉移到山上防空洞。每一次都是假的,每一次假的都像是真的。

門口是一條馬路,埋葬死人要從門前經過,沒有別的路可走。有時有男女老少六七人,穿着白布幫的鞋子,頭上扎着白布條,號啕大哭,邊哭邊說。這是B鎮的老人死了。有時是戴着黑袖章的隊伍,抬着花圈,這是機關單位的人死了。他們經過我家的門口,到達醫院的太平間,太平間的門打開,出來棺材,黑色或者暗紅色,他們一起走上山。山上全是一種開着米黃色的小花、葉子細長有臭氣的樹,不知叫做什麼。B鎮的花圈一律用這種樹的枝葉紮成。太平間和醫院宿舍的廁所幾乎連在一起,只隔着一個院子,院子裡的草特別繁茂,繁茂而荒涼。上廁所就會想到身後是太平間,陰天或者夜晚,會想到鬼們在一牆之隔的後院飄蕩。鬼長得什麼樣子呢?

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想象死。外婆說,要是你爸不死,你就可以吃上很多糖果和餅乾。我問什麼是死,外婆說:死就是像你爸一樣,再也見不着了。我問:他為什麼要死呢?外婆說:他病死了。我問:不病就不死嗎?外婆說:人都要死的。我問:我什麼時候死呢?外婆說:多米還小,多米還沒長大,還要過幾十年。我問:外婆什麼時候死呢?外婆說:快了,外婆老了。我說:我知道了,外婆死了媽媽死,媽媽死了我死。我問:外婆你怕不怕死?外婆說:我老了,不怕了。

我每夜做許多夢,夢見自己的親人死去,有時是外婆,更多的是母親,她像電影裡的革命者,江姐,或者韓英。鐵鏈在夢裡叮噹作響,繚繞着母親,她有時被流彈擊中,仆倒在地;有時血肉模糊,鮮血如注。我在夢中清醒地意識到,我的母親一旦死了,我就成為真正的孤兒,我只有八歲,我怎麼養活自己呢?我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常常是一身冷汗,但我知道,我從夢中回來了,夢中那樣一個可怕的地方我終於逃脫了出來,我知道,母親並沒有死,她只是下鄉了,我並沒有成為孤兒,我只是一個人睡在家裡,外婆也回鄉下去了。在那樣的夜裡,雖然不是孤兒,仍然覺得害怕極了,除了被子,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擋住我,使我不至於一閉眼就掉到夢裡去。

到後來,我夢見自己的死。

我總是被人追逐,無論怎樣奔跑躲藏總是被人抓獲,然後被押到一面高大的牆跟前,面對槍口,在被槍口對準的瞬間,我想,這次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不能再活過來了,緊接着眼前紅光一閃,胸口一陣灼熱,我便在真切的夢中死去了。
除了夢見死,最怕夢見和最常夢見的就是結婚,不知道小小年紀怎麼會做結婚的夢。結婚在我的想法里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想我是永遠都不會結婚的,我是另一類人,但我常常在睡夢中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控制着,違背自己的意願結着婚,結婚的夢永遠是一個婚禮(沒有任何婚後的生活內容,童年關於結婚的概念就是婚禮),像多次看到的大人的婚禮一樣,不知為什麼毫無道理地自己就被放在了一張桌子跟前,別人說,這是你在結婚,站在身邊的新郎不是全班最差的男生就是B鎮最難看的男人,我立即就嚇出一身冷汗從夢裡醒來。在半醒半睡真假難辨的時候絕望地想到:這下完了。或許我害怕的只是差男生或者醜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