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往生:第五十四章 線上閱讀

五四

就在小刀工嚴重反感母親橫加干涉,胡工終於快要認清許半夏陽奉陰違的真面目,許半夏實在受不了胡工精細保守過度,害她不得不多次調整工期,每一個的神經都已經拉伸到極點,心火如同中午太陽下鋼板上的火柴,一觸即發的時候,安裝調試工作終於在炎熱的夏天完成。

這一刻,誰都緊張,外面是烈日當空,車間裡則是陰涼高爽,熱風從大門侵入,打一個旋,便涼涼地伏在眾人腳底。可圍觀在嶄新設備旁的人們還是緊張,安全帽下,一張張臉都有油亮汗光滲出,再沉靜的臉上也有一絲焦躁的眼光閃現。

隨着小刀工在機頭一聲指揮,頓時馬達轟鳴,軸承歡唱,輸送帶從出口處滾滾而來,而產品則是還未看見。大家都緊張地注視着那相對於巨大設備而言,小小的出口,等待着第一件產品誕生。

小刀工已經快步順着生產線小跑下來,一路眼睛沒有閒着,目光疾如鷹隼,注視着第一件產品忽隱忽現地淌向出口,眾人見此都紛紛讓道,都知道這種時候小刀工眼裡一向沒有人,只有設備。許半夏也不得不承認,小刀工做事之鑽,之認真,少人能及。所以自然加意籠絡。

產品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可卻也爽氣,才一露面,便飛快跑向機尾,在機尾輕輕一叩,滾下在線檢驗槽。胡工立刻步伐輕盈如少年女子,搶步趕到產品邊,老花鏡、放大鏡、手套、儀表等,不知道什麼時候一下都變戲法似的冒了出來,母子倆一個看頭一個看腳,在第二個產品出現在出口前,雙雙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宣布:「完全合格。成功!」

許半夏正好在胡工身邊,想都沒想,一把就抱住胡工,頭一垂,兩頂安全帽「叩」地一聲,撞在一起。胡工還是不習慣親熱,雖然也笑得合不攏嘴,可兩隻手只是垂着,有點無所適從。這一回許半夏不管她了,好好抱着淌幾滴眼淚才放手。激動啊,從小到大的實業夢想終於圓滿實現。回頭,見阿騎與野貓抱着孩子被破例放進車間,忙抹一把淚,又與野貓擁抱。野貓尖叫着說了幾句祝賀後,老實不客氣地警告道:「我多抱你一會兒,阿騎可不許你抱。」

許半夏聞言哭笑不得。從野貓的安全帽沿看出去,阿騎一向嚴肅的臉也笑得沒了樣子,可饒是如此,如今事業成功、家庭幸福的阿騎還是整個車間裡面最出色的。不過許半夏有點偏心地想,趙壘一來的話,可能焦點就要轉向了。不過趙壘最近也是忙,他們也是忙着最後調試。自五一長假後,兩人又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面。此刻許半夏自己這兒調試成功,順利進入試生產,她最想的是緩一口氣,趴在趙壘懷裡安靜半小時,或許還會流半小時的眼淚。

小刀工在機器的轟鳴中印堂發亮地走了過來,這個高而不大的東北漢子今天顯得分外高大,不過許半夏看見他又心理障礙,沒有擁抱的激情,但是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謝謝。」小刀工則是一摸一樣地說這幾個字,兩人謝來謝去謝了半天。許半夏知道,小刀工的意思是懷才得遇,終於揚眉吐氣,憑藉一技之長,在社會上獲得承認。雖然未必只有許半夏這兒一道,但是許半夏畢竟幫了他那麼多,而且兩人還有不少共同的秘密。

胡工也是笑得眼淚婆娑地過來,把她如今變回柔軟的手加在緊握的四隻手上,道:「小許,看這樣子,生產線這麼平穩,我們可以很快跨過試生產期,直接進入正常生產。你得叫曹櫻準備開工典禮了。」

許半夏聞言忙止了謝,對胡工道:「正要跟您討論這事,我們叫上曹櫻這就一起商量一下,還想請您負責呢。」

胡工一點沒猶豫地笑道:「這個責我不負,沒有曹櫻在行。」

許半夏拉住她出去,一邊笑道:「您別拒絕得太快,先聽了我的設想再說。另外,還得給您看幾個好消息,不過我翻譯得慢,又不能假手他人,所以今天還有個小尾巴留着,等下我口譯給您聽。」一邊就打電話給曹櫻,「你找齊了幾位老工程師來我辦公室,你也一起來,我們商量些事。」

胡工不明所以,總覺得許半夏笑得很神秘,她最近對許半夏的感受很矛盾,心裡一直堅持許半夏是好姑娘,可是一個白天下來,虛擬的形象總是被實際中許半夏的霸道擊碎。心裡已經萌生退意,想着要不等正式開工了,她就找個藉口回家抱孫子去,讓兒媳婦出來工作。有點不是很想看見好好的一個小姑娘如此橫行霸道,撓心。雖然許半夏對她一直很尊重,但她總覺得有陽奉陰違的味道在裡面,心裡很不喜歡。

進了許半夏辦公室,比較簡單,與其他辦公室沒什麼不同。不過襲人的涼氣給整個人帶來疏爽。許半夏一坐下,就開啟電腦,找出文件,然後轉給胡工,「胡工,不用多久,我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地回東北了,這裡是屠虹他們收集來的全部資料,而來自國內的反饋。清查即將開始。」

胡工聽了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東北老家的事有信兒了。一直通過許半夏與屠虹他們電郵來往,互通有無,在沉寂一段時間,還以為再也沒有希望的時候,好消息如夏天的驚雷,一下打到她面前,打得她措手不及。呆了好久才掏出老花鏡仔細看屏幕上的內容。趁此空閒,許半夏第一個先給趙壘電話,通報自己這兒試車成功的消息。只聽他那邊也是機器隆隆,看來他也在車間現場,所以沒講幾句。然後立刻給龔飛鵬電話。

「龔胖子,歐洲考察回來,有沒有給我帶什麼好東西回來?不會空手來見我吧。」趁着暑假,許半夏出資送龔飛鵬與系學術帶頭人谷教授一起出去歐洲學術考察,其實就是旅遊。

龔飛鵬笑道:「正等着你電話呢,我們從意大利背了無數鞋子,從法國背了無數化妝品,回來都擔心入不了關,你的東西給你留着呢。谷老師還一路誇你,說他以前讀的美國加州理工,很多同學出來後沒有再搞技術,進華爾街從事金融的不少,開公司的也多,學校都是大力鼓勵。因為學生有出息,回饋學校的也多。」

許半夏心說,美國大學有畢業後的學生給母校捐款的慣例,但這回送他們去歐洲旅遊可是私下授受,性質完全不同。不過谷教授怎麼說她就怎麼聽吧,還得用得着他們。笑道:『呵呵,我跟你玩笑呢,你還真給我帶禮物了。龔胖子,我這兒今天試機一次性成功,接下來,要用着你了。上回跟你說的,我把我們自己繪的設計圖都拿過去,你們系研究所給我整理一下,重新繪一套出來,下面署名由你們設計院設計,還要給我搞個吹捧報告出來,務必要把我們的技術說成是全國尖端,世界領先。還有,請谷教授簽名的事就落在你身上了,你幫我多多美言。我等下就叫人整理出全套圖紙給你送去,你叫他們快點着手,我等着去批高科技企業呢。你給我個確切時間。「

「最快一個月,最慢一個半月。」龔飛鵬說得很確定。許半夏心想,有錢能使鬼推磨,本來這套圖紙要他們設計的話,好不好用,實用不實用慢說,價格肯定很高,速度肯定很慢。現在由胡工小刀工主持設計,省下了不少錢和時間,合理性更是不用說。但是要申請高科技企業的話,非得有他們大學研究院的背書,那才可以事半功倍。所以許半夏找上龔飛鵬約定,也不從研究所過,直接就給他們作為暑假外快去做,錢可以少出不少,但大家個人還是多得了一點。當然得把主要人物谷教授擺平。系裡近親繁殖,系辦都是谷教授的徒子徒孫,只要谷教授點頭,無往不利。許半夏不怕走這種擦邊球路線,只要拿到系研究所敲出的章就行。

打電話期間,不斷有東北來的老工程師從外面進來,許半夏雖然拿着電話,但一直很恭敬地一個個點頭招呼,她對這些老人的禮數一向是一點不缺的。他們腦子裡的技術是寶,雖然現在工控設備當道,但是傳統機械方面,他們無人能比。

現在的問題是,開始正常生產了,暫時還無力上二期,技術工作減少,他們暫時可以休息,他們的要求太精細,如果一直在車間管着,勢必在質量與產量的平衡間取質量。而如果違背他們的意向,這些很認真的老工程師都會生氣難過。但是工廠利潤要求在一定質量基礎上追求產量,質量只要符合某個指標就行,不用做到精益求精,否則沒有利潤。除非是指定的高質量要求的加工。所以怎麼把那些老工程師暫時調離,又不讓他們無所事事閒得慌,主動要求回來做,成了許半夏最近最頭痛的一件事。今天就是要跟他們商量此事。如何一舉多得,又不讓他們反感,許半夏心頭的方案改了又改。

等她放下龔飛鵬的電話,老工程師們卻是欣喜地圍着胡工討論電腦上的資料,嘴裡說得最多的還是一句話,「這下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回去了。」但許半夏不得不給他們指出,現在還處於調查階段,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個時候回去時間還過早,怕他們臨死反撲,威力不會小。魚死網破這名詞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的熱情不得不降一點溫。

最後是曹櫻進來,她一來就拉着椅子給老工程師們安排位置,手腳麻利,態度可親,一點沒有傳說中的殺手模樣,這就是水平。老工程師們雖然急切地想知道資料內容,但他們那麼多年下來,尤其是軍工廠歲月下來,又都是最自覺最配合的,所以雖然心裡貓抓貓撓着,人都一個個坐到位置上,等待商量事情。

許半夏很客氣地把電腦先推一邊點,以免擋住視線,然後道:「是這樣的,我考慮了一下,我們要是如其他企業那樣熱熱鬧鬧地搞開業,吃喝儀式禮品等等下來,十萬是打不下來的。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做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不要總是吃吃喝喝,那些領導等人平時吃喝夠多,不用我們去錦上添花。所以我想把這筆錢提出來,乾脆做件好事。如今社會上有很多老年人,貢獻了一輩子,臨老卻生活無着。現在孤兒們有很多人支持,孤老們卻是管的人很少,晚景淒涼的人很多。」說到這兒的時候,這些曾經吃過苦頭的老工程師臉上都露出各色表情。許半夏也特意在這兒停頓一下,給他們思考的時間。

胡工很是震驚,沒想到許半夏會提出這麼個方案,她雖然還沒說全,但下面的內容,胡工幾乎都可以猜出來。「小許,你是準備拿開業這筆錢為孤寡老人做點事?這是很好的想法啊。」想起當初遇見的時候,許半夏就是憐憫她和刀工兩個老人,這才有現在的相處,想到這兒,心裡又覺得,許半夏工作時候心腸如鐵,但是對待人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或許這是他們年輕人的新觀念。不是說工作時候拼命工作,玩的時候拼命玩嗎?心裡一下很是輕鬆,這樣就好,真喜歡看到許半夏還是那麼好的孩子。

許半夏道:「胡工,被你一猜就猜出來了。我就是這個意思。我的想法是先從這兒附近最接近的漁村開始開展工作。漁村有些老太太,丈夫出海抓魚後就再沒回來,晚景淒涼的不少,怎麼幫助他們,就得交給你們了。我把這筆十萬塊錢交給你們,你們商議着怎麼用,我也沒具體主意。錢不夠的話,以後每月追加。具體需要什麼配合,要什麼跑腿之類的事,叫曹櫻他們去做。」

其中一個老工程師道:「這個好啊,老有所養,老有所依,做一輩子人,還能圖什麼呢?也就圖有個地方好好睡,有口熱飯吃,有幾個老夥伴說話。我們先解決有些人的溫飽問題,再說別的。這個溫飽,沒經歷過的人是不會知道迫切性的,小許你以前在我們那兒也看見過。我們做個方案出來吧,給小許過目了,我們可以去做,早一天做早一天好。」

許半夏見他們那麼踴躍,鬆了口氣,他們對貧困有切身體會,所以她才想出這個主意來打動他們,要換作是救濟孩子,可能還沒能那麼有效。便微笑道:「不用,我看還是胡工帶頭,你們自己商量着拿主意,錢由你們支配,我不相信你們還能相信誰?我不擔心別的,有方案是好事,做起來以後也有依據,我只怕我年輕不懂事,橫加插手,反而壞事,而且我三天兩頭在出差,你們找我不容易,會耽誤時間。反正胡工一攬子拿去吧。趁設備安裝工作告一段落,你們老人家先休息一下,然後接着幫我做這件有意義的事。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做得比我好得多。」

胡工聽了再次湧出去年冬天初遇許半夏時候的感動,不由抓住她的手,認真地道:「小許,你放心,我們會把這筆錢用好。這是一件大好事,我們這些老年人首先要感謝你這種想法。也就只有你會想出這個主意來,你一直最體恤我們老年人。我們會立刻分頭去了解情況,方案未必就一定要等你批准了,但是你得參與一點意見,我們會經常與你通氣匯報的。」

許半夏心說,我巴不得你別匯報,你用錢肯定比我還省,我又省事。但嘴裡只有道:「胡工,這種事情沒有先例,只有做一步看一步總結一步。這個重擔就都壓到你們身上了,我就偷懶了。這個電腦你們先拿去看,等下看完在還我吧。」

等那些老人很是感激地出去,許半夏長吁一口氣,這是不是也是變相的杯酒釋兵權呢?其實許半夏還有兩個考慮。

今年基建大致完成,全廠區鋪上水泥的時候,正是四月天。那是個特殊的日子,小陳在那一天微笑着隨着一隻高翔的海鳥飛遠,那一天她把小陳頭上落下的頭髮埋在大石塊堆里。如今那塊石頭還找得到,只怕幾縷頭髮早就隨風。許半夏不想打擾它們,只在石塊邊站立了一會兒,算作緬懷。靜默的時候,想到海塗污染即日,一個老太數着念珠詛咒「不得往生」,沒想到會應驗在小陳身上。即算只是給小陳一個交代,也得給漁村一個交代。不知那位老太還能不能享受到。

同時,小山已經被高躍進削平,現在已經是比較大規模的停車場兼堆場,阿騎在此間大顯身手。而山那邊還是魚塘。許半夏覬覦那塊地,但最知道要想拿到那塊地的話,必須先籠絡村民。敬老養老,算是懷柔政策的第一步吧。來日方長,反正她現在手頭也沒閒錢買地。

再加上對老工程師們的杯酒釋兵權,許半夏感覺這個計劃真是完美無缺。

但是慢着,還有遺漏。許半夏電話給財務經理,讓他與稅務官員商榷善款以何種方式支出可以避稅。雖然她記得我國稅收政策對於善款沒有什麼優惠政策,可問問也好。因為招收殘疾人和下崗工人都有系列優惠政策配套,曹櫻早就在匯報了許半夏後實施了。有政策,為什麼不用?

許半夏越來越認識到,所謂樹大招風,自己成長了,周圍關注挑剔的目光便會蜂擁而至。如果象猴子一樣繼續上下折騰,一點不知道遮掩一下下面的紅屁股,遲早會被人揪住不放。如此,詭道,不得不放棄;正道,必須敲鑼打鼓地大張旗鼓地走;而善用政策,則是正道中的王道。

正式開業的日子定在九月九日。因為許半夏感覺就中國傳統意義上而言,九是一個最吉利的數字,而且又含蓄而高遠。尤其是加起來就是一十八,暗中又寓示着發財利是。

這一天,沒請什麼外人,只有請了童驍騎與高辛夷夫婦,高躍進,馮遇夫婦,當然趙壘是不能少的。全是私交。經過猶豫後,給屠虹發了邀請,沒想到收到熱烈的回應。其實許半夏是想看到婉拒的,給屠虹發邀請,純粹只是照顧到東北來的這些技術人員的老老少少的心。所以屠虹也到場。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展望到開業時候三大帥哥聯袂登場,卻只能做她許半夏的綠葉,她頓時豪情萬丈。

九月九日清晨,被胡工他們強拉着作胖子進村狀,慰問已經接受供養的老人。九月的天氣還是很熱,許半夏熱得一張胖臉通紅如蘋果。平時做什麼人都應付自如,捋起袖子打架都有招有式,唯獨這個「恩人」做得手足無措,四肢發麻。進村時候起就已經開始在想,不知會不會遇到那個數着念珠詛咒「不得往生」的老婦人?於是進到大爺家門的時候,她也就馬馬虎虎,進到老太家門的時候,她總是留心觀察。終於見到一個孤苦老婦人的時候,許半夏一眼認準那就是那位以前在海塗邊遇到的人。但兩年多下來,她手中的佛珠已經換成十字架,曾經阿彌陀佛不斷的嘴現在一口一個「感謝主」,自然是不可能再與她討論「不得往生」的概念了。出了她的門,許半夏心裡空落落的,很是沒勁,心頭放了兩年的一個疙瘩這下該存哪兒去都不知道了。

中午在食堂聚餐,被灌了很多酒。本來許半夏就已經做好了多喝的準備,但是一說出與趙壘已經登記領證,頓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高手高躍進的指揮下開展車輪大戰,許半夏和趙壘一起光榮犧牲。可見,即使是高手如許半夏和趙壘,而且還是雙劍合壁的高手,天時地利人和只要一條不合,還是沒有贏的機會。群眾的力量是最強大的。

而對於高躍進而言,他體會更多的是,歲月給了他很多,卻也剝奪了很多他對幸福的感受。他嫉妒地看着許半夏與趙壘眉目傳情、舉止默契,覺得他們傻,很傻,兩個這麼明白的人怎麼會那麼看不透,感情算什麼玩意兒,能維持幾年?而且還是兩地分居。可又在內心深處淺淺地嚮往着。沒有也沒什麼,死不了人,但是有的話,最好。

許半夏醒來時候,很是恍惚了一下,才翻一個身,就聽趙壘在身邊道:「妞,我剛剛研究出來,現在的四點半應該是凌晨四點半。否則外面不會那麼暗,又是一個人都沒有。」

許半夏把聲波轉換為信號,再把信號組合成字句,然後理解出字句蘊涵的意思,足足滯後了一分鐘才反饋道:「那麼說,我們連晚飯都沒吃?這個高躍進害死人。」

趙壘道:「這裡是你在公司的宿舍吧?挺簡單實用,不過比起我的,算是簡陋一點了。」

許半夏這會子才清楚過來,起身,見趙壘站在窗邊倦怠地看着窗外,笑道:「我跟你們那裡不一樣,我這兒還在培育同甘共苦精神,自己搞得太享受了,雖然我是老闆,用的是我自己的錢,可對於剛從大鍋飯制度里出來的人來說,總是礙眼。哎,怎麼辦,你還有睡意嗎?」

趙壘懶懶地道:「就是躺得再躺不下去,才起來研究是白天還是早上的,可是頭腦還是很不舒服。不過你既然已經起來,我可以沖一下了。居然穿得那麼整齊地睡了十幾個小時,連襪子都還在。」

許半夏看看自己,可不,也是白天穿的衣服,只是已經睡得皺成一團。不過自己有衣服,趙壘的換洗衣服在這兒可沒有,他這人又講究,這下看他怎麼辦。見浴室門沒關嚴實,便倚着門框問:「我們等一會兒回去我家吧,你衣服都在家裡。還得吃早飯,食堂的早飯太素,我吃不慣。」

趙壘簡短地道:「不許偷看。我已經吃了你冰箱裡的一包牛肉乾。」

許半夏一笑,當然不會聽話。想起一件事,道:「我今天看來看去還是你最帥,結果曹櫻說是屠虹最帥,我這下徹底懷疑難道是我情人眼裡出西施?上回去你公司突擊檢查,你們接待的小姑娘跟我混得挺好,我說他們有眼福,每天可以對着這麼帥的總經理上班,你猜他們怎麼說?兩個小姑娘一致否認,說趙總同志氣質風度是好的,帥就談不上了,太成熟了一點,工程部一個哥們才是帥。等下工程部帥哥過來我一看,什麼呀,一個毛頭小子。原來各人眼光那麼不同,這下我放心了。呵呵。」

趙壘在裡面笑道:「我也就聽你一個人一個勁地在說我帥啊帥的,自己都有點不相信。」不過他也不否認自己風度氣質一流,「男人嘛,要長相干什麼?內涵才是第一要緊。」

許半夏掩耳盜鈴,「不,我還是覺得你什麼都好,他們小姑娘懂什麼,沒眼光。」直到上了車回家,看着開車的趙壘穿着抽抽巴巴的髒衣服,許半夏還是覺得他好看,看來還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車到一個路口的時候,趙壘忽然剎車停在路邊,道:「妞,你還記得這裡嗎?」

「怎麼會不記得,我每天經過都要想上一遍,那一晚,你香煙抽得好兇。」

趙壘提議:「我們下去走走,那麼早也沒幾個人。」

許半夏欣然同意,這地方是塊很有紀念意義的寶地,她一直懷疑趙壘從這個地方的一夜暢談開始,選擇調頭要她許半夏的。兩人各自下車,都是目標一致地走向去年那個時候坐過的路階,不由相視一笑。不過這回有一點不同,這回兩人之間沒有縫隙。

或許親密無間這個詞就是來自這種相處。

趙壘坐下就問:「為什麼早上的善事沒有請記者過來報道?別人捐個1000塊都要大張旗鼓搞一下的。」

許半夏笑道:「我這個企業不要知名度,又不是生產大眾消費品的。既然如此,還是遵循人怕出名豬怕壯這條原則吧。再說,我把此事交給胡工在做,她是真當一件善事在坐,沒想一想可以趁此幫我打名氣,我要是開口要求披露給傳媒的話,他們會腹誹我的動機,我可是想當好人的。」說着便把她這回捐款簡辦開工典禮的幾條原因說了一下。

趙壘聽完啞然失笑,伸出手摸摸許半夏的後腦勺,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變成大笑,好容易才道:「虧你一顆心有那麼多心眼。妞,你知道我在笑什麼?我在想,換作兩年前,你遇到要這幫老太太老先生退一邊去的事,你會怎麼做?那個時候,你做事好像還比較沖,沒現在那麼大方。」

許半夏不由轉轉眼珠子,道:「我好像一直就那麼做事的,難道真有什麼不同了?沒那麼明顯吧,我一直鬼主意很多的。」

趙壘正想說話,一個老先生穿着汗背心大褲衩「噔噔噔」地跑步過來,到了近處臉不紅心不跳地高聲問一句,「車子熄火了?要不要給你們叫警察?」兩人一起笑道:「叫啦。謝謝。」老先生滿意地跑開去。許半夏這才笑眯眯地道:「你瞧,我們都不是好東西,一起騙人。」

趙壘搖頭道:「不是那麼回事。我最近在看《資治通鑑》,看着司馬光老先生一邊倒地說劉邦仁義,我看着卻是不像,一個仁義的人怎麼可能戰爭時期便那麼知道享受,讓兩個女人給他洗腳?你都會想到宿舍布置得簡單一點,與大家同甘共苦。又怎麼可能遇到追兵時候,嫌車上人多速度慢,把親生女兒推下車?人說虎毒不食子,劉邦可說是禽獸不如。可是你看,投奔他的人個個是聞其仁義之名去的。可見,只要把鬼主意掖在心裡,對外表現出大方雍容、處事公正便可。你以前是怎麼想,就怎麼做,也怎麼表現,一個人一看就是霸王似的,別人的確是怕你了,忌憚你了,但是也繞開你了。現在你吃了什麼藥了,做事居然知道外場面好看,大家都開心,你成熟不少了啊。我這次對你刮目相看。」

許半夏一聽就聽出趙壘口氣中的揶揄,哼哼着伸手擰他胳膊,不過下手很知輕重,一定不會太痛。「其實你自己不也是變了很多?以前飛揚間有點輕浮,一出現就是全場的中心,現在不同,老奸巨猾了很多,很多時候只是微笑着不說話,看着別人熱鬧了。」

趙壘感慨道:「經歷那麼一次還能不學乖?我們都是這麼跌跌撞撞過來的,也都是從鼻青臉腫中獲得的教訓。不得不說,以前看史當作看故事,現在看史,看出共鳴。看歷史,算是從別人的故事裡獲得自己的教訓。妞,你以後有空,也回家看看這種書,尤其是有評的《資治通鑑》,很可借鑑。」

許半夏笑道:「你肯呆家裡好好啃書,我不知道多高興,我放心了,呵呵。」一說出來,就吃了趙壘一個後腦殼,不過許半夏不是個容易打擊的人,不屈不饒地道:「其實我知道你話里的意思,一件事情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我們選擇的處理方式是在絕對滿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如何也讓別人高興,甚至稱道,所謂雙贏。就像是剛才那個大爺,我們的目的只是請他快走少煩,如果跟他說一聲車沒問題我們只是坐坐,他很可能就停下來問個短長,我們不舒服;如果我們直說你少管閒事跑你的,大爺得生氣;我們這會子只是說個小小的謊,卻是誰都滿意。你瞧,你繞來繞去說那麼多,還不如我幾句話通俗易懂。」

趙壘笑着搖頭道:「胖子,我不得不說你很善於打岔。我明明是在說你處理問題圓通成熟了,但還是可以進步,可以如何進步,你硬是要跟我彆扭。是不是怕我表揚,你不好意思了?」

許半夏道:「你哪裡是表揚我了,一開始就笑我,還笑得話都說不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壞心眼?不得往生啊不得往生。」

趙壘聽着奇怪,問道:「什麼不得往生?怪裡怪氣的。」

許半夏一愣,怎麼這個時候冒出這句話來?難道自己雖然對前年海灘邊的老太詛咒一臉的不在意,其實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嗎?否則怎麼會一直想起這事?便道:「不得往生是佛家用語,往生的意思就是好好地死,死後如何如何。念佛的老太太有的死前還囑咐家小,沒死透的時候不要給她洗澡,一點不能折騰她,免得她死得不舒服,不能往生。這是他們很在意的事。我最先聽見『不得往生』這個詛咒,是在我那時堆場邊的海塗遭機油污染後,聽一個漁民老太念叨的。當時沒覺得怎麼回事,也不知怎的,就給記下來了。說實話,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可以好好地往生,只要生意做下去,不可能不使手段打擊對手。都說商場如戰場,古人一直說『兵者詭道也』,你說你能指望走詭道的人有什麼好結果?可是不走詭道,現在就沒好結果。要我選擇,我還是選擇走詭道。不得往生就不得往生吧。」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倒機油這事是自己支使給說出來。

趙壘不明白許半夏為什麼會糾纏於「不得往生」這個詞裡面,覺得這實在不是許半夏的風格,一時懷疑她是不是宿酒未消,腦袋還是糊塗。便寬解道:「笨,你剛才還一個勁地說雙贏,怎麼現在又鑽牛角尖了?就像你這回處理這幫老工程師的事,做得皆大歡喜,大家都滿意,雖然你的動機不是很好,可是誰能譴責你?你要是以後做事一直都能這麼擺平方方面面,誰能因此罵你不得往生?不要胡思亂想,再鑽牛角尖,就有點犬儒意味了。」

許半夏一聲「可是」,又把話咽了回去,怎麼跟他說自己心中對兄弟小陳深深的負疚?怎麼跟他說本來想從那個數念珠老太嘴裡得到一句肯定,卻發覺老太已經改信耶穌,自己一顆心有多不上不下?只要一直把廢機油的事一直瞞着,這個情結就一直不能攤出來與趙壘討論,也不能公開來彌補。只有一直掖着,讓小陳在四月天裡的最後的笑容一直拷問折她的內心。看來這個「不得往生」的詞句會伴隨她一生了。想到這兒,忍不住問了句:「我做事情手法的改變,也就是變得多顧及一點方方面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去年?今年?」心中疑問,會不會是小陳的死,改變了她的思維?

趙壘想了想,道:「這個界限好像很難找啊,不過我敢肯定,去年冬天去東北跟胡工他們那一段,你應該已經開始有很明顯的變化跡象了。否則這件事你怎麼可能最後能處理得那麼圓滿?」

許半夏想了想,道:「不,這事是受你的影響。我處理東北老大這件事,其中很多思路都是你的。難道是我因此事受了你的誤導?」

「什麼誤導,是正導!」趙壘笑着糾正。「東北老大的事情怎麼樣了?」

許半夏道:「人給抓進去了,還不慢慢樹倒猢猻散,不過那些工程師們我還是阻止他們回家。那麼根深葉茂的一個人,不知得牽連多少人,現在他雖然進去,外面不知有多少人為他除罪而奔走。事情還沒最後定性前,不能算完。」

趙壘點頭,道:「這話是真的,那人能做到如此橫行,不可能沒有官商勾結。最後判決出來前,還是別亂動。叫屠虹還是回國外好好呆着吧。」

許半夏笑嘻嘻地道:「你這最後一句話很待商榷。」

回到家裡,趁趙壘換身衣服,許半夏取出一本中草藥圖譜一看,半夏一頁赫然寫着:味辛,性溫,有毒。而後又有段附加,「注意,內服必須炮製後用。」難道她現在被趙壘炮製了?他那麼能耐?可今天被他一說,還真的感覺自己頗有被炮製後去毒的趨勢,有點那麼大方雍容的感覺了。

難道給她取名「半夏」的那一刻,她的不上路的爹是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