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兩萬里:第二部 第八章 維哥灣 · 二 線上閱讀

這些英雄與尼摩船長難道有什麼心心相印的聯繫?我能不能從這組肖像里最終找到船長為人處世的秘密?難道他是被壓迫人民的捍衛者,被奴役民族的解放者?難道他在本世紀最近的政治和社會動亂中拋頭露面過?他會不會是可歌可泣的美洲大戰中的一位英雄?……

突然,掛鐘敲響了,八時整。鍾錘擊打鐘鈴的第一響就把我從迷夢中喚醒。我膽戰心驚,仿佛有一隻暗藏的眼睛能看穿我內心深處的隱秘,於是我急忙退出船長的臥室。

回到大廳,我的目光不由落在羅盤上。我們的航向一直向北。看了看測程儀,中等速度。再看看壓力表,水深六十英尺左右。這正是實施加拿大人計劃的有利時機。

我回到自己的寢室。我穿戴得暖暖和和的,海靴、水獺帽和海豹皮里子的真絲外套,一應齊全。我準備就緒。我等着。船上一片寂靜,只聽到螺旋槳低沉的咕嚕聲。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有沒有什麼人突然大喊大叫,告訴我尼德·蘭的逃跑計劃已被發現了吧?我擔心得要命。我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但我辦不到。

差幾分就九點了,我把耳朵貼近船長的房門。無聲無息。我離開寢室,又回到大廳里。大廳光線黯淡,但空無一人。

我打開通往圖書室的門,一樣光線不足,更顯冷冷清清。我走過去,站在門邊,對着中央樓梯,等待尼德·蘭的信號。

正在此時,螺旋槳的咕嚕聲明顯減弱,而後索性停止了。鸚鵡螺號為什麼出現一反常態的變化?這次停機對尼德·蘭實施計劃是有利還是有礙?我很難說清楚。

我的心怦怦直跳,攪亂了四周的沉寂。

突然,我覺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我明白了,鸚鵡螺號剛才在海底停泊了。我更加惶惶不安。加拿大人沒有向我發信號。我想去找尼德·蘭,勸他推遲他的行動計劃。我感到,我們的航行有悖常規……

此時,大廳門開了,尼摩船長出現了。他見到我,不作任何寒暄,一見如故地說:

「啊!教授先生,我正找您呢。您曉得你們的西班牙歷史吧?」

即使精通本國歷史,但在我當時的處境下,心慌意亂,六神無主,恐怕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到底怎麼啦?」尼摩船長又說,「您聽見我的問題了嗎?您曉得西班牙歷史嗎?」

「知之甚少。」我答道。

「學者們都如此,」尼摩船長說,「他們並不懂得。」後來,他又補充說:「那好,請坐下,我來給您講一段歷史軼聞吧。」

船長躺倒在長沙發上,我萬般無奈,只好背着光坐在他身旁。

「教授先生,」他對我說道,「好好聽着。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段歷史會讓您感興趣的,因為它會回答一個您也許至今懸而未決的問題。」

「我洗耳恭聽,船長,」我說,我不知道言者究竟意欲何為,我尋思會不會與我們的逃跑計劃有關。

「教授先生,」尼摩船長又說,「如果您同意,我們就從1702年說起。您不會不知道,在那個時代,你們的國王路易十四,他以為只要專制君主打一個手勢,比利牛斯山脈就會縮回地下去,於是就把王孫安儒公爵強加在西班牙人頭上。這位親王號稱菲利普五世,其統治危機四起,在國外遇到了強大對手的麻煩。

「實際上,此前一年,荷蘭、奧地利和英國王室在海牙早已簽訂了一項同盟條約,目的就是要摘掉菲利普五世在西班牙的王冠,改戴到奧地利一位大公的頭上,同盟國迫不及待,提前封這位大公為查理三世。

「西班牙不得不抵制這個聯盟。但西班牙陸、海軍形同虛設。不過,西班牙並不缺乏金錢,只要滿載美洲金銀財寶的帆船源源不斷地進入港口就行。哦,1702年底,西班牙正等待一支滿載而歸的船隊,法國派出一支擁有二十三艘船隻的艦隊為其護航,艦隊由德·夏多·雷諾海軍上將指揮,因為同盟國的軍艦當時正在大西洋這帶海域游弋。

「船隊本應開往加的斯港,但雷諾上將得知英國艦隊正在這一帶巡航,便決定在法國的一個港口靠岸。

「西班牙船隊的船長們一致反對這個決定。他們要求法軍護航到一個西班牙港口,即使不能去加的斯港,到維哥灣也行。維哥灣位於西班牙西北部海岸,當時那裡尚未被封鎖。

「雷諾上將屈從了船長們的要求,船隊開進了維哥灣。

「糟糕的是,維哥灣是一個敞開的錨地,根本無法防守。因此,必須搶在盟國艦隊到來之前把貨物卸完,若不是突然發生了爭權奪利的可悲問題,卸貨應該是來得及的。」

「您搞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了嗎?」尼摩船長問我。

「一清二楚,」我說,但我仍然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給我上這堂歷史課。

「我接着說下去。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加的斯港的商人歷來享有一種特權,根據這一特權,凡來自西印度群島的一切商品均應由他們接貨。而把船隊的金條卸在維哥港,這就侵犯了他們的權力。他們便到馬德里告狀,並從軟弱的菲利普五世那裡得到指令,要求船隊暫停維哥灣,封存貨物,等到敵艦遠離後再說。

「然而,正當西班牙做出這項決定時,英國艦隊已於1702年10月22日抵達維哥灣。雷諾上將儘管處於劣勢,還是英勇作戰,但當他眼看一船船滿載的財富就要落入敵人之手時,便索性燒毀、破壞商船隊,大量金銀財寶就這樣隨沉船墮入海底。」

尼摩船長剎住了話題。老實說,我仍然看不出這段故事有什麼地方讓我感興趣。

「那又怎麼樣?」我問他道。

「是這樣的,阿羅納克斯先生,」尼摩船長回答我說,「我們現在就在這個維哥灣里,能不能揭開箇中奧秘全仰仗您了。」

船長起身並請我跟他走。我定了定神。我服從了。大廳很暗,但透過玻璃窗,可看見海水閃閃發亮。我留神觀看。

在鸚鵡螺號周圍,在半海里範圍之內,海水仿佛泡在電光之中。海底沙土清晰而明亮。幾個船員身着潛水服,正忙着在黑糊糊的沉船殘骸之間,清理一些行將腐朽的木桶和已經開裂的木箱。只見從破桶和破箱裡散落出一大堆金條和銀錠,還有數不清的錢幣和珠寶,攤滿了沙地。後來,船員們扛着貴重的戰利品回到鸚鵡螺號,才卸下包袱,就又回去打撈取之不盡的金銀財富。

我鬧明白了。這裡就是1702年10月22日那場海戰的戰場。也就是在這裡,為西班牙政府運送金銀財寶的船隊全部沉沒。也是在這裡,尼摩船長按照自己的需要,把數以百萬計的金銀財寶裝上鸚鵡螺號。美洲為了他,只為他一個人,奉獻出貴金屬。這些財寶原來是從印加〔10〕人那裡,從費爾南·科爾特斯〔11〕手下敗將那裡搶奪來,他居然成了這些財寶的直接繼承人,而且是獨一無二的繼承人!

〔10〕 印加,一譯印卡,即印加帝國,南美洲西南部古國名。其君主稱「印加」,國民為印加人。1533年,印加帝國被西班牙殖民者消滅。

〔11〕 費爾南·科爾特斯,侵略墨西哥的西班牙殖民者。

「您可曾知道,教授先生,」船長笑問我說,「海里深藏如此多的財富?」

「我只知道,」我答道,「有人估計過,海水中有兩百萬噸懸浮狀態的銀。」

「也許吧,但要提煉這些銀,費用比利潤高。可這裡,正好相反,我只需要把別人丟失的東西揀起來,不僅在維哥灣如此,在成千上萬海難發生地也都如此,我的海底地圖都一一加了標記。現在,您是不是明白了,我可是億萬富翁?」

「我明白了,船長。不過,請恕我對您直說,僅就開發維哥灣而言,您的打撈工程比一家與您競爭的公司只是捷足先登一步而已。」

「哪家公司?」

「有家公司得到西班牙政府的特許,正要尋找這批沉船。股東們對這筆巨大的利潤趨之若鶩,因為有人估計過,沉船財富高達五個億。」

「五個億!」船長回答我道。「原來有五億,可現在就沒那麼多了。」

「的確,」我說。「因此,對股東們好言提個醒,也許堪稱善舉。不過,誰知道好心會不會受到歡迎呢。因為在通常情況下,賭棍們悔恨最厲害的,並非心疼輸了多少錢,而是瘋狂期望值的破滅。總而言之,我倒不是為賭徒們鳴冤叫屈,而是為成千上萬苦難的人們感到難過,如果這麼多的財富能讓他們合理地沾點光,他們也許從中受益,可現在對他們來說毫無好處。」

我何苦發這麼一通牢騷呢,因為我感覺到了,尼摩船長很可能受到了傷害。

「毫無好處!」尼摩船長憤憤不平地答道。「難道您以為,先生,這些財富就此泡湯了,是我把財富揀走拉倒了?照您那麼說,我辛辛苦苦打撈這些財寶只是為了我自己?誰告訴您我沒有好好加以利用?難道您以為,我不知道地球上還有受苦人,還有被壓迫民族,還有需要救濟的窮人,還有準備報仇的受害者嗎?難道您不理解?……」

尼摩船長收住了話題,也許他後悔說得太多了。但我猜對了。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他被迫到海底來尋找獨立自主,說到底他首先依然是一個人!他的心仍然在為人類的苦難而怦跳不休,他樂善好施,扶困濟貧,不僅惠及個人,也資助被奴役的種族!

此時鸚鵡螺號正航行在起義中的克里特島海域,我終於明白了,尼摩船長把千百萬資財到底送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