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三十二章 · 2(完) 線上閱讀

阿貝爾·馬丁森爬到船艙頂上,一腳踩在引|擎罩上,用他的手電筒又照了照那裡。「錢伯斯先生是對的。」他說道。

「聽着,」治安官說道,「阿貝爾,爬上去看看。爬到那上面去看清楚。不要碰任何東西。」

「要你搭把手,」這位治安官助手將手電筒放進衣袋說道,「托我一下,我好爬上去。」

治安官託了阿貝爾·馬丁森一把,他穿着連帽大衣就爬到了桅頂十字架的位置。他一手抱住桅杆,掛在那裡,當他另一隻手去摸手電筒的時候,船晃動了一下。「繩子上好像有點兒鏽跡,」他說道,「像是燈籠的提手上蹭下來的,有可能。也許是燈籠的提手和它們摩擦的地方。」

「還有什麼別的嗎?」治安官問道。

「可以看出繩子是從那兒割斷的,」阿貝爾仔細地查看着,「有人用刀割的。還有,嘿——有新發現桅杆上的這個是什麼?看上去像是血跡。」「他手上的,」伊什梅爾說道,「他割破了手。驗屍官的報告裡提到了。」

「桅杆上和十字架上都有血跡」阿貝爾說道,「不多,但我想是血跡。

「他割破了手,」伊什梅爾又道,「他在給天道的電池弄出更大位置的時候割破了手。然後他的船恢復了供電。於是他爬上去將燈籠取下來,因為他不需要它了。」

治安官助手滑下來,回到甲板上。「那又怎麼樣呢?」他說道。

「還有別的。」伊什梅爾說道,「你們還記得賀拉斯的證詞嗎?他說卡爾一個衣袋裡有一些網繩,腰帶上繫着一個空的刀鞘。你還記得賀拉斯這麼說過吧,治安官?為什麼刀鞘會是空的系在那裡呢?一些網繩還有一個空刀鞘。我——」

「他爬上去將燈籠取下來,」阿貝爾說道,「那艘貨輪過來了,將他從桅杆上晃了下來。短刀和燈籠跟他一起掉進了海里——短刀和燈籠不見了,是嗎?而——」

「你先別吵,阿貝爾。」阿爾特·莫蘭說道,「我腦子有點兒亂了。」

「他在什麼地方撞到了頭,」阿貝爾說道,「那艘貨輪經過,船被晃動了,然後他掉了下來,腦袋在什麼東西上撞了一下,掉下了船。」

十分鐘後,在桅杆下面的左舷船緣,他們發現了一小塊缺口,缺口的縫隙中夾着三根髮絲,阿爾特·莫蘭用小刀將它們弄出來,夾進他的錢包夾層,錢包里也放着他的駕駛執照。他們用手電筒照着那幾根髮絲,沉默地看着。「我們拿這個去找賀拉斯,」阿爾特做出決定,「如果他們是卡爾·海因的,法官會將它們採納為證據的。」

十點,非爾丁法官和阿爾文·胡克斯、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坐在一起。十點四十五,陪審員被告知他們的職責解除了;針對被告的起訴取消了;他們發現了新的證據。被告本人被立即釋放,卸去所有的手銬腳繚走出了監獄,站在監獄門外, 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妻子。伊什梅爾·錢伯斯拍下了這一幕,他從鏡頭裡看見他們親吻。然後他回到辦公室,打開取暖器,往打字機里裝上紙。他坐在那裡盯着它看了一會兒。他想明白所發生的這些事情的真相。他閉上眼睛,想讓自己看清一切。

蘇珊·瑪麗號在海上拋錨了——它的交流發電機的電線鬆了——九月十五日夜晚。海因在濃霧中耐心地漂着——驕傲讓他沒有吹響帶在身邊以防遇上這樣的情況的號角——他一定詛咒了自己的不走運。然後他點亮了他的兩盞鐵路上用的那種燈籠,往後面的褲袋裡塞了一些網繩,爬上了桅杆的十字架,燈籠暫時掛在他身後,他的橡膠工作服很滑。他用來補漁網的棉繩輕鬆地就將燈籠綁在了桅杆上,但卡爾還是多纏了幾圈。他胳膊掛在十字架上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知道在這樣的大霧中這燈光起不了作用,不過在爬下來之前他還是將火調大了些。大霧籠罩在他周圍,他坐在駕駛艙里傾聽着。

隨後或許過了一會兒,他提着另一盞燈籠,從工具箱拿出一把扳手,想去擰緊交流發電機的電線,又低聲咒罵了幾句,諸如他怎麼會忽視了這個,沒有例行檢查它,讓他遇到現在這事(普通的船舶駕駛技術本來也可以避免此事的),而他不是一個一向以自己純熟的駕駛技術自豪的人嗎?他擰緊電線,又用大拇指按了按它們,然後又走出來,靠着左舷船緣站着。卡爾·海因聽着霧裡海面上的動靜,聽着其他的船鳴嗚地離開海岸,聽着海水輕柔地拍打着他順水向東漂流的船。他單腳站立,煤油燈籠就在他手邊,號角抓在他的手裡。他就是不願吹響它。他在心裡糾結着要不要吹響它,糾結了很久,大約有一個小時甚至更久,他不知道漁網裡是不是有魚。就在那時,他聽到不遠處有船,聽到了有人特意吹響的霧角,他側過耳朵仔細聽着。霧角響了六次,每次的距離都更近了,他看着表判斷它們之間的時間間隔——每隔一分鐘一次。當它在距離一百碼的地方響起的時候,他吹響了自己的號角,就一次。

貨艙里裝了魚的海島人號和漆黑一片、在海上拋錨了的蘇珊·瑪麗號——它的桅杆上掛着一盞燈籠,而它的船長泰然自若地站在船首——在霧裡相遇了。然後天道的纜繩牢牢地系在了卡爾·海因的船上,後者沒有再多想或是猶豫。電池易手,但有點太大,一個金屬邊緣必須敲進去一些。卡爾的手掌被劃破了,血沾到了天道的魚叉上。一樁交易終於達成。他們之間要說的話也都說了,於是天道在夜色中離開。

也許不久後,宮本天道一個人在海上的時候,還會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遇上卡爾·海因是件幸運的事。那似乎就是他很久以來認為自己所需要的那種運氣。畢竟他的夢想,現在離他很近了,近到他在捕魚的時候都想象着他的草莓地、水果的芬芳、綿延的土地、初夏的成熟、他的孩子們、初枝、他的幸福。作為宮本家的長子、一個日本武士的重孫和他這一脈中第一個從姓氏、籍貫到靈魂都屬於美國的人,他沒有放棄做他自己;他從來沒有放棄他們家的土地或是他們對它的名正言順的訴求,這種人道的訴求大過憎恨、戰爭、敵對或是任何其他瑣事。

他漂泊在黑漆漆的大海上、大霧中,想着這一切,慶幸着他生命中這突如其來的好運,想象着成熟的草莓的芬芳,這時他聽到燈塔那兒傳來幾乎低不可聞的信號聲,還有從科羅拉號傳來的越來越響、越來越近的汽笛聲。在海島人號西南方向大約半英里處,卡爾·海因站在船艙門口,依稀聽見了同一陣汽笛聲從霧中傳來。他已經泡好了黑咖啡,一手端着咖啡杯;水壺放回了原位。他的網已經下好了,拖在船後。船上所有的燈都已經亮了。伏特表顯示十三點半伏特,蘇珊·瑪麗號費力但平穩地行駛着,前照燈照淡了前面的霧氣。時間是凌晨兩點差二十,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捕大量的魚——咖啡會讓他清醒很長一段時間,足以讓他使他的貨艙裝滿鮭魚。

當然卡爾也聽了無線電,燈塔無線電值班員給出的建議,貨輪航海員請求定位的呼叫,蘭溪頓島報出的數字,然後突然決定在船艦灣來個急轉彎。卡爾試圖聽霧裡的動靜,但他自己的引擎的聲音蓋住了其他所有的聲音,他只能關掉引擎漂流。他重新站在那裡聽着,等待着。最後又傳來一聲汽笛聲,這次更近了,顯然貨輪在開近,他砰地將咖啡杯放在桌上,走到外面,考慮着那艘貨輪的急轉彎產生的巨大尾浪肯定會甩到他這邊,但他似乎也沒什麼可擔憂的,不會有很大的晃動。一切都在掌控中。

除了綁在桅杆上的那盞燈。大貨輪的尾浪會把它砸成碎片的;卡爾很明白這一點。

所以他為自己挑剔的本性、他不可抑制的追求完美的衝動付出了代價。他為從他母親那兒遺傳的這一點本性付出了代價。他的船漂泊在水面,科羅拉號正在大霧中朝他這邊開來,他估計自己只要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就可以爬上桅杆。就為了保住一盞燈,要冒什麼樣的風險呢?他沒有想過可能是死亡或受傷嗎?一切都因為他是他—一他母親的兒子,天生愛整齊,美國海軍坎頓沉船事件中的倖存者,任何船難都不會和他相關的——他自信滿滿地爬上桅杆。他爬了上去,爬的時候,他用宮本天道的魚叉敲擊電池槽金屬邊緣時弄傷的手掌上的傷口又裂開了。他胳膊掛在十字架上,聽着霧裡的動靜,將短刀從刀鞘中拔出來。這時又傳來了一聲貨輪的汽笛聲,引擎低低的轟鳴聲也聽得到了,近到讓他也暗吃了一驚。然後他用短刀用力地割斷他幾個小時前綁上去的繩子。繩子斷了,卡爾手上一邊提着燈籠,一邊將短刀插回刀鞘。

一定是因為那晚霧太濃,卡爾根本沒有看到科羅拉號甩向他這邊的水牆。海水從霧後升起,在蘇珊·瑪麗號下面陡漲,船艙桌子上的咖啡杯掉到了地上,桅杆猛地一歪,足以將攀在上面的那個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也還沒有想到死神已經逼近的男人甩下去。他流着血的手沒能抓住桅杆,橡膠工作服也沒能掛住他,他的胳膊揮舞着,手指張開,燈籠和短刀都掉進了水裡,卡爾·海因也很快掉下去,重重地撞在蘇珊·瑪麗號的左舷船緣上。他頭部左耳上方撞裂了,整個人重重地掉進了海浪中,海水滲進他的腕錶,讓它停在一點四十七分。蘇珊·瑪麗號晃動了足足五分鐘,才慢慢平穩下來,它的船長的屍體也兜進了鰱魚網中。他掛在那裡,在波光粼粼的大海里,反射着燈光,波浪起伏。他的船燈火通明,在大霧中順着水流靜靜地漂泊。

水牆繼續移動,它迅速前進了大約半英里,遇上了海島人號,天道也感覺到了它。它繼續前進,沒有再遇到任何阻礙,在凌晨兩點拍在蘭溪頓島的海岸上。霧中再次傳來貨輪的汽笛聲和燈塔回應的聲音。宮本天道下好了網,關掉了無線電,大霧在他周圍像棉花一樣可見可觸,他用船上備用的纜繩代替那條留在了卡爾船上的。或許他蹲在那裡費了些工夫,將帆腳索綁在馬尼拉繩上,他聽到經過的貨輪沿着水面傳來的低低的汽笛聲。濃霧中那聲音讓任何人都很容易覺得悲傷,當那聲音漸漸變大——當貨輪緊緊靠近—聽起來越發顯得淒涼。貨輪開過,朝北駛去,汽笛還嗚嗚地響着。天道聽着那聲音,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父親怎麼將和日本有關的所有東西都埋在他農場的土壤里。或許他還想到了初枝和他的孩子們,還有他有朝一日將傳給他們的草莓農場。

貨輪的汽笛聲漸漸消失在東方。偶爾和燈塔發出的霧笛聲相呼應,後者音量高,更顯荒涼。濃霧將它掩去,抹掉,貨輪發出的聲音那麼低沉,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不是汽笛聲,而是從海底升起的貝斯音符。最後,它漸漸和燈塔的信號融為一體,兩個聲音同時傳來,不和諧地碰撞。每兩分鐘,水面便傳來一聲微弱、不和諧的聲響,最後連那也消失了。

宮本天道回到家,擁抱了妻子,告訴她他們的生活要不一樣了;燈塔的夜間值班結束了,菲利普·米荷蘭德將他的記錄裝進文件夾,沉入了夢鄉。他和無線電報務員羅伯特米勒沉沉地一直睡到下午。然後他們醒來離開了聖佩佐島,轉去了另一個燈塔站。阿爾特·莫蘭實施了逮捕。

嗯,伊什梅爾想着,俯對着他的打字機,指尖輕輕放在鍵盤上:宮本天道的心思最終無人知曉。初枝的心思也無人知曉,卡爾·海因的也是。任何其他人的心,因為它有自己的意志,都永遠是神秘莫測的。

伊什梅爾寫下了這一切,同時,他也明白了:意外統御宇宙萬物,唯獨人心除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