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三十二章 · 1 線上閱讀

沒辦法打電話給盧·菲爾丁,告訴他這個消息,因為南海灘的電話全都用不了。於是他們四個人,手裡端着裝着綠茶的杯子,筒式火爐在角落裡輕輕地噼啪作響、輕聲地談論着宮本天道的案子,許多日子以來,這是他們唯一可能的話題。時間已經很晚了,房間裡很暖和,外面冰天雪地的世界沐浴在星光下,伊什梅爾告訴初枝、今田和富士子,作為記者,他曾經對西雅圖的法庭作過細緻報道,他覺得提供一個新的推測沒有問題:菲利普·米荷蘭德的記錄將迫使菲爾丁法官重審此案。法官會宣布前面的審判無效。

初枝想起治安官在作證的時候說在卡爾·海因的船艙的地板上發現了一個咖啡杯——治安官說它是倒在那兒的。也就是說,她說道,半夜的時候卡爾的刺網漁船因為一艘貨輪經過而晃動過——那個咖啡杯被震了下來,卡爾沒有將它撿起來,這說明就在那時,同一次晃動讓他掉下了水。一定是那樣,她重複道,她丈夫的案子應該重新審理。

潑出來的咖啡不能證明什麼,富士子提醒她女兒。久雄也搖搖頭表示同意。要有比潑出來的咖啡更有力的證據。天道被起訴的是重罪。他需要比一隻倒在地上的咖啡杯更有力的證據才能從監獄裡出來。

富士子恭敬地給伊什梅爾添茶,問他母親好。她說自己一直都很敬重他家,並恭維伊什梅爾的報紙辦得好。她遞上一碟黃油餅乾,懇請他吃一塊。後來,初枝的孩子哭了起來——在後面的一個房間裡,他們能清楚地聽見——於是富士子走了進去。

零點一過,伊什梅爾起身離開,他和久雄握過手,謝過他的茶,並請他代為謝謝富士子。然後,他走了出去。初枝穿着橡膠靴和她父親的舊浴袍,跟着他走到了門廊上,她的手插在衣袋裡,呼吸的霧氣從她嘴裡冒出來,在她的鼻子和臉頰前散開。「伊什梅爾,」她說道,「我很感激你。」

「瞧,」他答道,「等你老了,回想起往事的時候,我希望你能記得我一點兒。我——」

「會的,」初枝說道,「我會的。」

她靠近一些,手依然深深地藏在衣袋裡,親了他一下,那樣輕柔,仿佛只是在他臉頰邊的一聲耳語。「找個人結婚,」她對他說,「生幾個小孩,伊什梅爾。好好過日子。」

早上六點五十分,他母親叫醒他,說那個被告的妻子來了,在廚房等他。伊什梅爾爬起來,捧幾捧水洗過臉,穿上衣服,刷過牙。他下來的時候,他母親站在灶台邊,初枝則坐在桌邊喝着咖啡。看見她的那刻,他又一次想起前一天晩上她那麼輕柔地吻過他。「要我離開嗎?」他母親站在爐前問道,「當然,我走開,你們談。」

「我們去書房,」伊什梅爾答道,「我們為什麼不去書房呢,宮本太太?何不到那裡去談呢?」

「帶杯咖啡去吧。」他母親建議道,「我先給你弄。」

他們往書房走去,伊什梅爾在前面。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冷冷的橙色塗抹在天際——出現在遠處的海面之上,窗口透着微弱的光線。杜鵑花上還覆着厚厚的雪,屋檐下懸着冰凌。一切似乎都被一種白色的靜止所攝住。

初枝將頭髮編成了一條長長的辮子,烏黑、濃密、閃亮。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帶棱紋的毛線衣、一條粗棉布做的海軍褲和一雙到小腿的漁民靴。她站在那裡看着亞瑟很早以前當伐木工時的那張照片。「你看上去和他一模一樣,」她對伊什梅爾說道,「我一直都覺得你很像你父親,特別是眼睛。」

「你冒着大雪,摸黑走到這裡來,不是就為了告訴我這個吧。」伊什梅爾答道,「你想說什麼?」

「我昨天想了一夜,」初枝說道,「你還記得我丈夫作證的時候說的話嗎?他說卡爾掛起了一個燈籠。在他的桅杆上掛了一盞煤油燈籠。因為船上的電燈都不亮了,所以他把燈籠掛在那裡。他在桅杆的高處掛上了一盞手提式煤油燈籠。」

初枝兩手握在一起擦了擦,然後又分開了。「我在想,」她對伊什梅爾說道,「如果那盞燈籠還在那裡,現在還在,那是否就可以說明他的電池真的用完了?假如你去查看卡爾船上的桅杆,真如天道所說,在那裡看得到一盞煤油燈籠的話。那是不是能說明問題呢?是不是能說明他的電燈不亮了,於是他採取緊急措施,掛起了一盞燈籠?你覺得那能說明什麼嗎?」

伊什梅爾靠坐在父親書桌的邊緣,摩擦着下巴,思考着。在他的記憶中,阿爾特·莫蘭的報告中並沒有提到卡爾的桅杆上掛有燈籠的事,不過,阿爾特也可能遺漏了這一點。這樣的事情是有可能的。不管怎樣,這件事值得去核實一下。

「好吧,」伊什梅爾說道,「我們一起去城裡。我們去看看。」

他們開着德索圖走在白雪晃眼的路上,路上落了不少折斷的樹枝和香杉樹、鐵杉樹的綠色細枝。風暴已經過去,在倫德格倫路西側的山頂上站着五個小孩,腳邊放着雪橇和一些輪胎的內胎,他們看着下面,俯視着下面的滑道,環狀的滑道包圍在頎長的榿木和一叢叢低矮的、光禿禿的藤槭之間。伊什梅爾在印第安球形山路上向西轉彎,然後穿過馬修斯的草莓田,開過索森斯的牛棚和帕斯·拉森的雞舍。初枝坐在旁邊,手套放在膝頭,手湊近汽車的取暖器。「我們應該先看看我丈夫,」她說,「我們應該告訴他事情的進展。我想把海岸值班員的記錄給他看。」

「陪審團八點鐘碰頭。」伊什梅爾說道,「如果我們能先去看一下卡爾的船,我們們就能把一切都準備好去法庭。我們可以了結整件事。徹底解決。」他說。

她沉默不語了很長一段時間,看着他。她仔細地看着他,將辮子從肩膀上拉下,放在胸前的毛衣上。「你早就知道那艘渡輪的事,」她最後說道,「那不是什麼新發現,是不是?」

「一天,」伊什梅爾說道,「我揣着它過了一天。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她聽完什麼也沒說,他轉過來看她的沉默到底是什麼意思。

「很抱歉,他說,「我沒法解釋。」

「我明白。」初枝答道。

她點點頭,兩手握在一起摩擦着,然後看着車外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的雪。「一切看上去都那麼純淨,」她說,「多麼美麗的一天。」

「是的,美麗的一天。」伊什梅爾附和道。

在友睦港的治安官辦公室,他們找到了阿爾特·莫蘭,他正俯在書桌前,旁邊放着一個電取暖器。看見他們兩人從門口走進來,阿爾特將筆放在桌面記事簿旁邊,站在那裡,用手捂住雙眼。「等等,讓我猜一猜,」他說,「你們來肯定有事。」

初枝拿出海岸值班員的記錄,用手掌將它們抻平,放在他的書桌中央。

「錢伯斯先生生發現了這個「她說說道道「他昨天晚上拿給我看的。」

「所以呢?」

「有艘貨輪。」伊什梅爾說道,「卡爾·海因死的那天晚上,有艘貨輪經過船艦灣,就像——」

「你想當偵探?」阿爾特說道,「想當夏洛克·福爾摩斯?我們有系纜繩、染了卡爾的血的魚叉——這些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不是嗎?一具屍體還需要什麼呢?」

「瞧,阿爾特,」伊什梅爾答道,「我建議你看一眼這裡的這些記錄,如果你能看懂速寫字符的話。我想它們應該會讓你至少考慮去卡爾的船上再看一看,好嗎?看看是否有什麼被遺漏的,阿爾特。看在你桌上的這份東西的分上。」

阿爾特點點頭。他也沖初枝點了點頭,只是瞬間的動作。他重新在電取暖器邊坐下,兩個手指夾起那些海岸警衛記錄。「我看得懂速寫字符。」他說道。

他看那些記錄的時候,伊什梅爾和初枝都看着他,這時阿貝爾·馬丁森走了進來,他穿着一雙及膝的伐木工靴子、一件軍用連帽大衣,大衣上鑲毛的帽子緊緊地包裹着他的頭、鼻子和紅紅的下巴。「電話通了,」他沖治安官說道,「他們修好了線路,島上一半的電話都通了。城裡的電話和南邊一直到燈塔那一帶的電話都可以用了。」

「聽着,」治安官答道,「聽着,阿貝爾。我們要去一趟貝森的罐頭廠碼頭,去索門森的倉庫,好嗎?你,我,和伊什梅爾。這位女士就待在這裡喝點咖啡或什麼,給自己弄點早餐。你能給自己弄點早餐什麼的嗎?這事你涉入太多了,你已經涉入太多了。我不喜歡這樣,好嗎?」

「這事是我挑起的,」伊什梅爾說道,「不是她。一切都是由我挑起的。」

「都一樣。」阿爾特·莫蘭說道,「去給你自己煎個蛋吃吧,宮本太太,或者,看看報紙。」

打開索門森的貨倉之前,阿貝爾朝鎖里吹了幾口熱氣——那是一座充滿霉味的、用木餾油木材搭建的貨倉,五十多年了。即便是在暴風雪中,它還是散發着鹽、焦油和微微的柴油與腐爛的木材的味道。它朝海的門開向港口,那樣船可以直接開進來,修好後也方便開出去。馬口鐵的頂棚將島雨擋在外面;這兒有兩個起降機、腳手架和纜墩,是冬天檢修船隻的好地方。在過去兩個半月里,警察局從阿爾韋·索門森手裡租下它,以扣押蘇珊·瑪麗號和海島人號。它已經被封鎖,只有阿貝爾·馬丁森偶爾去查看一下,鑰匙就在他那裡。他堅稱一切都原封未動。船停在倉庫里自九月十七日以來就沒動過。

阿貝爾將朝向大海的門打開,暗淡的光線湧進來。伊什梅爾立刻看了一眼蘇珊·瑪麗號的桅杆,目光一直掃至它的桅頂十字。哪兒都沒有掛着燈籠。

他們走進卡爾·海因的船艙。伊什梅爾站在門口看着外面,治安官用手電筒掃過每一樣東西——羅經櫃旁邊包裝的香腸、短短的床鋪、船的輪舵、電池槽。「你知道的,」伊什梅爾說道,「你在作證的時候,阿爾特,你提到這兒地板上有一隻咖啡杯,記得嗎?它確切在什麼位置呢,那個咖啡杯?你記得它確切是在什麼地方嗎?」

「我把它撿起來了,」阿貝爾·馬丁森說道,「就在那裡,在中間那個地方。」

「其他所有東西都還是原封不動的嗎?除了那個杯子,是嗎?」

「就如你看到的,」阿貝爾說道,「我們什麼也沒動——除了那個杯子,我把它撿了起來;習慣,我想是。有東西在地板上,亂,我順手就撿起來。不由自主地。」

「下次不要那樣。」 阿爾特·莫蘭說道,「你是在做警方調查,不要改變任何東西。」

「好的,」阿貝爾答道,「下次不會。」

「那個杯子,」伊什梅爾說道,「一個杯子掉在地板上。那不說明船被晃動過嗎?你不——」

「沒有別的證據。阿爾特·莫蘭打斷他,「人都被晃得掉下船了,你或許會在地板上看到更多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一個咖啡杯。可其他的東西都還是整整齊齊的。」

他們走出來,站在船艙門口,伊什梅爾將手電筒從上到下照了一遍桅杆。「你還記得燈籠的事嗎?」伊什梅爾說道,「說卡爾掛了一盞燈籠在那上面?你們的人將燈籠拿下來了嗎?」

「握穩你的手電筒,別動。」阿貝爾答道,「照着桅頂十字架那兒。就是那兒。」

他將手電筒抬高對準那裡,兩束光線都照在那裡。可以看見那裡有被割斷的網繩,散開的尾端在那裡搖擺,十度到十二度的八字,被切割得很整齊。

「那就是他掛燈籠的地方,」伊什梅爾說道,「他掛了一個燈籠在那裡,因為他船上的電燈都不亮了。那就是卡爾掛燈籠的地方。」

「我們從來沒有把燈籠拿下來過,」阿爾特說道,「你在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