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三十章 線上閱讀

下午三點,宮本天道案件的陪審員退出審判室。兩位書記員往後一靠,致使椅子有點危險地翹在兩條椅腿上。他們雙手交叉放在腦後,隨意地聊起了天。阿貝爾·馬丁森給被告戴上手銬,在將被告送回地下室之前容他妻子和他說了幾句話。「你會自由的,」她對天道說,「他們會做出公正判決的——你要相信。」

「我不知道,」她丈夫回答道,「但不管怎樣,我愛你,初枝。告訴孩子們我也愛他們。」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將文件收攏,放進公文包。艾德·索姆斯慷慨地向大家開放着審判室。他知道前來旁聽的島民也沒別的暖和的地方可去。他們中有的人疲倦地坐在長椅上,有的聚在走道上,壓低了聲音用不確定的語氣討論着案情。艾德雙手背在身後,以一個忠誠門房的姿態站在菲爾丁法官辦公室的門口,漠然地看着這一切,偶爾看看表。

旁聽席上,伊什梅爾·錢伯斯對着他的記錄琢磨着,不時地抬頭看看宮本初枝。上午聽她出庭作證的時候,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那個女人:他明白她說的每句話的含義,知道她每次停頓的意味。此刻,他意識到,自己想要的是聞到她的氣味,手摸到她的頭髮。因為不能擁有她而更想念的感覺此刻變得格外強烈,就像他想重新變得健種生活的欲·望一樣。

菲利普·米荷蘭德的記錄就在他褲子前面左邊的口袋裡,他只要站起來,走到艾德·索姆斯面前,跟他說要見菲爾丁法官。然後將記錄拿出來,打開,索姆斯肯定會露出驚訝神色。然後從索姆斯手中取回記錄,推門走進法官的辦公室。盧·菲爾丁法官會透過眼鏡沖他眨一眨眼睛,然後將辦公桌上的枝形燭台拉近一些——蠟燭錐形的火苗左右跳動——最後法官會透過眼鏡注視着他,腦子裡琢磨着菲利普·米荷蘭德的記錄。貨輪是在一點四十二分開始急拐彎的。卡爾·海因的懷錶停在點四十七分。事情顯而易見。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在總結陳詞裡面怎麼說的?「本案公訴人在案件審理中基於一個假設,以為你們,先生們、女士們,會聽信一種帶有偏見的理由……他想讓你們因為十年前的一場戰爭而感情用事。」但是,十年的確不是很久以前,他怎能將那種情感置之度外?它們還那麼鮮活,就像他的截肢一樣現實,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都拒絕做神經切除手術。像截肢一樣的還有初枝。歷史將初枝從他的生活中奪走,因為歷史總是脾氣古怪,對個人的訴求無動於衷。還有他母親,她那樣虔誠地相信上帝,可是當艾瑞克·布里德索在海灘邊流血快死了的時候,上帝是那樣冷漠地袖手旁觀,還有醫療艦甲板上的那個男孩,失血一點點地抽走了他的靈魂。

他又看了初枝一眼,她站在一小群日裔島民中間,他們小聲地互相交談着,不時地看看手錶,等待着。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百褶窄裙,她穿着的襯衫肩膀處帶着長長的褶襉,她的頭髮緊緊地盤在腦後,一頂平常的帽子拿在手裡。那手本身,隨意而優雅;還有她的腳踝藏在鞋裡的樣子;她那挺拔的身姿和優雅隨性的手勢,那都是當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曾經打動他的地方。還有她唇上鹹鹹的味道,那一次,他用他男孩的唇碰到了它們。還有那麼多次他撫摸着的她的身體,香杉樹的芬芳……

他站起來打算離開,在那一刻,審判室的燈突然亮了。旁聽席上傳來一些輕聲的歡呼,一種尷尬的、謹小慎微的島式歡呼,一位書記員沖空氣中揮出了拳頭,艾德·索姆斯點點頭笑了。籠罩一切的晦暗抑鬱的色調被一種和先前相比堪稱輝煌的光亮所代替。「電,」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對伊什梅爾說道,「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想念它。」

「回家去睡一覺吧,」伊什梅爾答道,「把取暖器打開。」

內爾斯扣上公文包的搭扣,將它正面朝上放在桌上。「順便問一下,」他突然說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喜歡你爸爸?亞瑟是個值得欽佩的人。」

「是的,」伊什梅爾說道,「他是。」

內爾斯拉了拉他喉嚨處的皮膚,然後將公文包拿在手裡。「好吧,」他用好眼看着伊什梅爾說道,他的另一隻眼睛瘋狂地轉動着,「代我問你媽媽好,她是個好女人。同時也讓我們祈禱案件有個公正的裁決。

「是的,」伊什梅爾說道,「好的。」

艾德·索姆斯宣布審判室將一直開放到裁決結果出來或者到下午六點,看哪個先到了。六點他會讓大家知道事情的進展情況的。

在衣帽間,伊什梅爾碰到了今田久雄,他們兩個都去取外套。「非常感謝你載我們一程,」久雄和他打招呼,「比走路好多了。真的很感謝你。」

他們走到大廳,初枝站在牆邊等着,她的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裡。「要我載你們一程嗎?」伊什梅爾問道,「我正好又和你們同路。去我媽媽家。我可以載你們。」

「不,」久雄說道,「很謝謝你。我們已經有人送了。」

伊什梅爾站在那裡用一隻手的手指扣大衣的紐扣。他扣上了三顆,開始扣最上面一顆,然後他將手伸進褲子口袋,放在菲利普·米荷蘭德的記錄上。

「我丈夫的案件是不公平的。」初枝說道,「你應該在你父親的報紙上登出來,伊什梅爾,登在頭版頭條。你應該用他的報紙說出真相,你知道的。讓整個島上的人都知道它是不公正的。那只是因為我們是日本人。

「不是我爸爸的報紙。」伊什梅爾答道,「是我的,初枝。我辦的。」他從褲袋中抽出手,略顯笨拙地扣上另一個扣子。「我會在我媽媽家,」他告訴她,「如果你想和我談這件事的話,你可以在那裡找到我。」

走到外面他發現雪已經停了——只有幾片零星的雪花飄落。隆冬季節的陽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空氣刺痛了他的鼻孔。風和雪使一切顯得格外明淨;積雪在伊什梅爾的腳下嘎吱嘎吱地響着,風嗚嗚地吹過,此外萬籟俱寂。他知道,風暴的中心已經過去了;最可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但情況依舊是一團糟——車輛毫無預兆地打滑,車頭沖向路肩,拋錨;在哈勃街,一棵白色冷杉被雪壓倒,枝丫折斷,有些刺入地面。他繼續走着,發現兩棵香杉樹橫阻了道路;再往前,鎮上的碼頭被水淹得幾乎沒入了水下。最外面的樁已經鬆懈,風搖撼着外面的碼頭,拉扯着系纜繩。

白色冷杉的根系,連着一簇簇積雪覆蓋的蕨類植物和攀緣其上生長的常青藤一起,被拔出地面,儼然一堵二十多英尺高的牆。白浪翻滾,使傾覆的船隻和碼頭也隨之翻滾顛簸,船艙頂部、卷網機和船緣上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偶爾有海浪打在船上,海水衝過駕駛室。海潮和風恣意地推搡着,水流在港口入口處形成旋渦;倒下的樹木的綠色枝幹和枝丫躺在雪地里。

伊什梅爾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被破壞也是美的。

洶湧的海水、凜冽的寒風、暴風雪、倒伏的樹,在已經被海水吞噬的碼頭顛簸的船隻——一切都那麼殘酷、美麗、無序。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了塔拉瓦的環礁、防海堤和堤邊被海軍炮火炸倒的棕櫚樹。他經常回想起這一幕。對此他的內心既感到厭惡又被它所吸引。他不想記起,又想記起。他無法解釋。

他站在那裡看着被破壞的碼頭,他知道自己擁有一些別人所沒有的東西,但同時他又一無所有。他知道,他已經等了十二年。他就這麼不知不覺地等着,等待本身成了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他已經等了漫長的十二年。

真相就躺在伊什梅爾的衣袋裡,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感覺一切都和他無關,就像這海面的泡沫,繞過積雪的船隻,衝上已經被海水淹沒的友睦港碼頭。那裡沒有他要的答案——答案不在他們那裡,不在被雪壓倒的白色冷杉樹上,也不在香杉樹的枝丫里。他感覺到的那種冰涼的茫然直滲透到他的心底。

耽擱了宮本天道案件的最後宣判的,主要是一個住在木屋灣路的築船人——一個有斑白鬍鬚、叫亞歷克斯·凡·尼斯的人。三個小時過去了——直到六點,他依然固執地堅持兩點:必須高度重視菲爾丁法官的叮囑;還存在合理的疑點。十二位陪審員先就「疑點」一詞的意義進行了一番爭論,然後是「合理的」一詞,然後是兩個詞合在一起的意義。「嗯,」亞歷克斯·凡·尼斯總結道,「我猜它指的是一種感覺,是不是?我是否感到不確定,我是否感到懷疑,這是最關鍵的,是嗎?」

到了五點四十五分,其他人見他毫無動搖的意思,心裡做好了準備:得在友睦港飯店再待一個漫長的夜晚,等第二天早晨八點接着和亞歷克斯·凡·尼斯討論此事。

「瞧,」哈羅德·簡森無奈地爭辯道,「沒有人對任何事情絕對肯定。這麼固執得像牛一樣毫無道理。現在我們其他人都覺得合情合理。偏你就覺得沒道理,亞歷克斯。」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什麼,」羅傑·波特補充道,「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亞歷克斯,我自已也曾那麼想過。但是你想想這些實實在在的證據。他船上的系纜繩。他魚叉上的血跡。換電池的事多半是他編的。很可疑。我不相信他。」

「我也是,」伊迪絲·塔沃德茲克插嘴道,「我也不相信。他那樣坐在那裡,對着治安官說的是一回事兒,之後說的又是一回事兒,這就很可疑。人不能那樣反口復舌,我們都是這麼想的,凡·尼斯先生——你不覺得這個人是個騙子嗎?」

亞歷克斯·凡·尼斯和氣地表示同意;被告的確撒謊了。但那只能說明他是個騙子,不能說明他是個謀殺犯。他被控告的並不是撒謊。

「你再想想,」哈羅德·簡森說道,「你覺得什麼會迫使一個人撒謊呢?你認為如果一個人沒有做什麼需要撒謊的事,他會去撒謊嗎?無論在何種情況下,謊言都是為了遮掩某事,人只有在不想說出真相的時候才會說謊。這個男人不停地說謊,這告訴我們他想掩蓋什麼,這個你同意嗎?」

「同意,」亞歷克斯·凡·尼斯答道,「但問題是,他想掩蓋什麼呢?他要掩蓋的就一定是他是謀殺犯這個事實嗎?一定是這樣,沒有別的可能嗎?我是在告訴你們我有疑問,這就是我想說的。不是說你們錯了,只是我還有疑問。」

「聽着,」伊迪絲·塔沃德茲克突然厲聲說道,「如果有人用一支槍對着你兒子的腦袋,另一支對着你妻子的。他給你一分鐘的時間決定他到底是殺你兒子還是妻子,他應該對誰開槍,如果你不作出選擇的話,他就兩個都打死。當然,不管你作出什麼決定,你都會有一些疑問。總有些事情會讓人疑慮。但在你疑慮的同時,那人會兩支槍都開,就是那麼回事兒,知道嗎?你總是會有疑問的,所以你必須正視它。」

「是個好比方,」亞歷克斯·凡·尼斯答道,「但我並沒有真的面對那種情況。

「嗯,那就試着換個角度來看,」伯克·拉薩姆,一個縱帆船水手說道,「一顆古老的大彗星或者月球的一塊隕石剛剛撞破屋頂,掉在你頭頂。這樣的事情可能發生的時候,你也許最好移動一下自己的位置。關於你的椅子是否安全你也許還會有疑問。你可以懷疑一切,凡·尼斯先生。但你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

「我沒有道理換到別的椅子上去,」亞歷克斯·凡·尼斯指出,「不管在房間的哪個位置,風險都是一樣的——你從椅子上離開的風險也是一樣的,伯克。這個不值得擔憂。」

「我們已經沒有在談證據了,」哈蘭·麥克奎恩告訴他們,「這些假設的比方有什麼用呢?不講公訴人提供的事實,我們要怎樣才能讓他相信什麼是合理的呢?你想象一下,凡·尼斯先生你不覺得系纜繩說明了什麼嗎?

「不,我想是的,」亞歷克斯說道,「它告訴我宮本天道可能上過卡爾海因的船。關於這一點我沒有疑問。」

「這是其一,」伊迪絲·塔沃德茲克說道,「還有別的呢。」

「那柄魚叉,」哈蘭·麥克奎恩說道,「它上面有血跡,卡爾海因的血型。這一點你不懷疑吧?」

「我不太懷疑那上面就是卡爾的血,」亞歷克斯·凡·尼斯表示同意,「但那很可能是他手上的血。我覺得有這個可能。」

「什麼都有可能。但是如果這也是有可能,那也是有可能,太多的事情都是可能,事情總不能都是可能吧。這世界不是僅僅只有巧合的。如果一個動物看起來像狗,走起路來也像狗,」伯克·拉薩姆插話說道,「那麼它極有可能就是一條狗,事情就是這樣。」

「我們現在是在談論狗嗎?」亞歷克斯·凡·尼斯問道,「我們怎麼說起狗來了呢?」

「嗯,那這麼說吧,」哈蘭·麥克奎恩說道,「被告聽說卡爾的屍體被發現了,但他有沒有去找到治安官告訴他頭天夜裡看見卡爾打魚的事情呢?甚至在他們逮捕他之後,他還是一直說他對那事毫不知情。可是,後來,他卻改了口,說出了電池的事。再後來在盤問的時候,他甚至還在改口,說他放進了一個閒置電池。現在,他所說的和公訴人所描述的相悖,我覺得他的話有點兒令人難以相信。」

「我也不相信他說的任何事情。」露絲·帕金森憤憤地說道,「讓我們了結此案吧,凡·尼斯先生。別這麼無理糾纏下去了。」

亞歷克斯·凡·尼斯摸了摸下巴,嘆了口氣。「並不是我不聽人言,」他說道,「我也不是那樣固執到不通道理。你們有十一個,而我就一個。我願意洗耳恭聽任何意見。但我不願在我還有疑問的時候就這麼匆忙地得出那個結論,讓被告去面對絞繩或是五十年的牢獄生活。你們應該坐下來,放鬆一下,帕金森太太。我們不能這麼匆忙。」

「在這兒待了快三個小時了,」伯克·拉薩姆說道,「你是說我們還能更慢一點兒嗎?」

「系纜繩、魚叉,」哈蘭·麥克奎恩重複道,「關於這兩件證物,你同意我們的觀點嗎,凡·尼斯先生?我們可以在這個基礎上繼續往前推嗎?」

「系纜繩,好吧,在系纜繩的問題上我同意你們的意見。但是魚叉只能說可能,但是假設我同意你們的意見,你接着想推出什麼呢?」

「他前後不一致的話。他船上有兩個電池,在這一點上公訴人把他逼入絕境了。如果他真的借了一個給卡爾·海因的話,他船上應該只剩一個了。」

「他說他換了一個,他解釋得很清楚。他——」

「那是他最後才補上的。」麥克奎恩打斷他的話,「在最後被逼入絕境的時候才編出來的話,不是嗎?他的故事編得很好,但還是遺漏了那個細節。」

「沒錯,亞歷克斯·凡尼斯說道,「本來應該只有一個電池的。但就算他真的登上了卡爾的船——或許是去談土地的事,或許是卡爾攻擊他,或許是自我防衛或因為爭吵一時失控過失殺人——我們怎麼知道這是一級謀殺,是事先計劃好的呢?好吧,也許被告是犯了罪,但也許不是他被控告的這項罪。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帶着殺人的目的登上卡爾的船的呢?」

「你聽到那些漁民說的話了,」羅態·波特答道,「在海上沒有緊急情況沒人會上別人的船。他不會僅僅為了聊天上船的。漁民們不會那麼做。」

「如果他們只在緊急情況下才登船,」亞歷克斯說道,「那我覺得電池的說法就很說得通。電池沒電——那就是緊急情況。這有點兒是支持他的說法的。」

「哦,得了,」伊迪絲·塔沃德茲克說道,「電池的故事哈蘭是對的,宮本根本就沒有借電池給卡爾·海因,否則他自己應該只剩一個。那個電池的故事不可信。」

「那都是瞎話,」伯克·拉薩姆解釋道,「就像公訴人所說。宮本在海上假裝沒電了,漂到卡爾上游,騙了他。就是那麼回事兒。」

「他做出這事兒我一點兒也不驚奇,」羅傑·波特說道,「我覺得他看上去就是一副賊相。」

「都是瞎話,」亞歷克斯·凡·尼斯說道,「在我看來有點兒言過其實。在那樣的大霧中漂在海上,還得準確地到達你心裡想殺掉的那個人的位置。那是在半夜,周圍是像豌豆湯一樣濃,甚至更濃的霧,你們認為真的可以漂到那裡並找到你想找的那艘船嗎?在我看來,是言過其實了。」

六點,艾德·索姆斯宣布:陪審員目前尚未作出裁決,將再留宿一晚。他補充說審判室要關門了,建議大家都回家去,打開電取暖器,好好休息一晚。如果想知道事情結果的話,他們可以明天上午九點再來。

陪審員在友睦港酒店用晚餐,談論着別的事情。亞歷克斯·凡·尼斯一絲不苟地吃着,用餐巾擦擦手,沖其他人笑笑,卻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