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九章 線上閱讀

阿爾文·胡克斯在他的總結陳詞中稱,被告是個決意殺害他人並處心積慮實施自己計劃的冷血兇手。他告訴法庭,宮本天道是受仇恨和徹底的絕望所驅使;對他自己失去的那塊草莓地他已經垂涎多年,九月初,他發現自己可能永遠失去它們了。於是他去找奧萊·喬金森,從奧萊那裡聽說那塊地已經賣了,然後他去找了卡爾·海因,而海因拒絕了他。在海上的幾個小時裡,他都在考慮這個危機,最後得出結論,除非他採取行動,否則他家的那塊地——在他看來,那塊地就是他家的——將永遠與他失之交臂。他是這樣一個男人——體格強壯,性格堅毅,從小就受過劍術訓練;維克特·梅布爾斯在法庭上說這個男人不僅有能力也有意願實施謀殺——這個強壯、冷血、沒有感情的男人決定要解決自己的問題。他決定結束那個擋在他和他垂涎的那塊土地之間的男人的生命。他認定,如果卡爾·海因死了,奧萊就會將那七英畝地賣給他。

所以他跟蹤卡爾到了船艦灣的捕魚區。他跟在他後面,在他的上游下網,盯着他,大霧漸漸掩藏了一切。宮本天道是個有耐心的男人,他直等到夜深人靜才開始做他心裡想做的事。他知道卡爾就在不遠處,頂多一百五十碼;他能聽到他的引|擎聲從霧裡傳來。他聽着,最後,大約一點半的時候,他吹響了自己的霧角。他用這種方法將他謀害的對象吸引了過來。

卡爾,阿爾文·胡克斯解釋說,從霧中出現了,後面拖着他的漁網——他正打算將裡面的鮭魚拉上來——卻發現了被告,宮本天道,「漂在海上」,「需要幫助」。最可怕的是,他說,被告的陰險狡詐——因為他利用漁民在海上要幫助陷人困境的同伴的約定以及他和卡爾一起度過少年時光時留下的一點點情分。卡爾,他一定是說,對我們之間的問題我感到很抱歉,但是在這大海上,我漂泊在大霧中,求你幫幫我。求你把船靠過來,幫幫我,卡爾。不要這樣棄我而去。

試想一下,阿爾文·胡克斯懇請陪審員,像一個人祈求上帝一樣身子前傾雙臂伸出——試想一下,那個好人半夜在海上停下來幫助他的敵人。他將船停靠在敵人的船邊,當他忙着將纜繩系牢時——你會發現哪兒都沒有打鬥的痕跡,被告就是這樣奸詐——他的敵人帶着一柄魚叉跳上了他的船,朝他腦袋上重重一擊。於是那個好人就倒下去死了——或者是快死了。他失去了意識,受了致命傷。

讓我們再想象一下,阿爾文·胡克斯說道,被告將卡爾·海因推下船,在夜間黑漆漆的大海上濺起浪花。大海吞噬了卡爾·海因——海水滲進了他的懷表,讓它停留在一點四十七分,記下了他的死亡時間——而被告站在那裡看着,海水恢復如初,掩藏了一切痕跡。只是在水面下,潮汐的水流依然在涌動——比被告所想象的要強勁——將卡爾帶進了他自己的網裡,拖在船的後面。他工作服上的扣子纏在網上,將卡爾掛在那裡,在海底,官本天道犯罪的證據等待着被發現。這是被告沒有料到的三件事中的一件——屍體本身,帶血的魚叉和他匆忙離開犯罪現場時落下的系纜繩。

現在他就坐在法庭上,在你們面前,阿爾文·胡克斯告訴陪審員。他現在面對法律的裁決,有證據,有證人證詞,事實都公開了,辯論也作了,事情的真相已經明了。再也沒有任何不確定的因素了,陪審員應該履行對島縣人民的義務了。「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阿爾文·胡克斯提醒他們,「我們在談論的是判定一個男人犯了一級謀殺罪。說到底,我們是在談論正義。我們要看清這位被告,看清他心裡顯見的真相,根據真相裁定本案。先生們、女士們,好好看看坐在那邊的被告。看看他的眼睛、臉,問問你們自己作為社會一分子的公民,你們的責任何在。」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艱難笨拙地站起來,整個案件審理期間,他這老態龍鐘的樣子讓旁聽席上的島民看着頗為揪心。現在他們已經學會了耐心地等他清清喉嚨,沖自己的手帕里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陣。

他們習慣了等他將拇指鈎在背帶褲的黑色夾扣後面。陪審員也知道了他的左眼會怎麼動以及眼球在眼眶裡古怪轉動時微弱的光線照在它呆滯的表面的樣子。此刻,他們都望着他費力站起來,清清嗓子準備說話。

內爾斯用緩慢而有節奏的語調儘可能清晰地重述了他所理解的事實:宮本天道去找了奧菜·喬金森問他那塊地的事。喬金森先生讓他去找卡爾·海因,而天道也去找了卡爾。他們談過了,天道最後相信卡爾會考慮這件事。他相信這一點,於是他等着。他等着,然後在九月十五日晚上,命運的安排、巧合,讓他在船艦灣穿過大霧到了卡爾被困於海上的地方。天道做了在那種情況下他應該做的事,他幫助了他從兒時起就認識的朋友,一個早年和他一起釣魚的男孩。最後,內爾斯說道,他們談起了那塊地,解決了他們之間的問題。然後宮本天道就離開了,一直捕魚到拂曉。然後第二天,他發現自己被捕了。

沒有證據,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告訴陪審員,說明被告策劃了一場謀殺或者他是為了製造血案才出海的。本案沒有一點說明預謀謀殺的證據。沒有一個證人出庭說明被告在卡爾死之前的幾天裡的思想狀態。沒有人在酒吧坐在天道旁邊聽到他出言攻擊卡爾·海因或是揚言要殺了他。沒有任何一家商店有收據證明最近有人購買謀殺的兇器;也沒有日誌記錄,竊聽到的電話或者深夜的交談。本案沒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被告被控告的那樁罪行真實地發生過。大家只是懷疑,內爾斯補充道,但我們需要的是充分的理由。沒有充分理由的懷疑,他強調道,陪審團不能判定他有罪。

「本案公訴人,」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接着說道,「提起訴訟是基於一個假設,認為你們,諸位先生、女士,會聽信一種帶偏見的說辭。他要你們仔細看被告的臉,以為你們會因為被告是日裔公民而視之為仇敵。畢竟,我們的國家與那個日本帝國,與它那些可怕的、訓練有素的士兵之間的戰爭才結束沒多久。大家都還記得那些新聞短片和戰爭電影,都還能回憶起那些年裡的恐懼;胡克斯先生是在利用這一點。他在引導你們記起那場戰爭,並將宮本天道和它聯繫起來。先生們、女士們,」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懇切地說道,「我們要記得宮本天道和它是有聯繫。他是美國軍中多次受到表彰的中尉,他為了自己的國家——美國——在歐洲戰場奮勇作戰。如果說他的臉上缺乏感情,如果說他的沉默是一種傲慢,那是一個從戰場上返回故鄉,卻要面對這一切的老兵所擁有的自尊和空虛。他回到故鄉,卻發現自己在他奮勇殺敵想要保衛的這個國家成了偏見的受害者——他沒有犯錯,本案全因偏見而起。」

「先生們、女士們,」內爾斯接着說道,「或許真有命運那麼回事兒。或許是因為某些神秘莫測的原因,上帝俯視着眾生,讓被告面臨這樣的關卡,讓他的命運掌握在你們的手中。讓意外在一個對被告來說再倒霉不過的時刻降臨在卡爾·海因身上。事情就那樣發生了。宮本天道被起訴了。他就坐在這裡等待着你們的判決,期盼着儘管命運對他不公,但是人類能給予他公道。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但也有些事情是我們能控制的。你們的職責就在於在慎重考慮本案案情的時候,確保不要向那些偶然偏離正軌的事情屈服。儘管命運、巧合和意外沆瀣一氣,人類還是必須理智行事。宮本天道的眼睛的形狀,他父母出生的國家——這些都不應該影響到你們的決定。你們必須把他僅僅看作一個美國公民,他在法律面前和任何一個美國人都是平等的。這就是你們聚集於此的目的。這就是你們應該做的。」

「我已經老了,」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接着說道,「走路也不靈便了,有一隻眼睛也沒用了。我經常會犯頭痛,膝蓋的關節也疼。而且,昨天夜裡我差點被凍死,我一夜沒合眼,所以今天很累。而且,和你們一樣,我希望今天晚上能暖和一點兒,希望我們所遭受的這場暴風雪結束。我還希望能快樂地多活幾年。這最後的願望,我必須承認,儘管我並不太願意承認,即使在接下來的十年我仍舊苟延殘喘,二十年後我還是一樣要歸西的。我的生命已經接近盡頭了。」

「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呢?」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走到陪審員面前,身子前傾向他們問道,「我說這些是因為作為一個老人,我更傾向於從死亡的角度去考慮事情。我就像一個從火星來的旅行者,驚訝地看着發生在這裡的一切。我看見的是人類代代相傳的弱點。我一再地看到這不變的令人難過的人性的弱點。我們怨恨彼此:我們是非理性恐懼的受害者。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我們看不到有改變這一點的可能性。但是,我承認,我偏題了。我只是想說,面對這樣的世界,你只能依靠自己。你們只有這個必須作出的決定,你們每個人,各自。你會助長那與不公正合謀的冷漠力量,還是會全力抗拒這無休止的循環,做一個真正的人?以上帝的名義,以人性的名義,履行你們作為陪審員的職責。判宮本天道無罪,讓他回家和家人團聚。把這個男人還給他的妻兒。判他無罪釋放,這是你們應該做的。」

盧·菲爾丁法官坐在長椅上俯視下面,左手食指指尖放在鼻子上,大拇指支撐着下巴。像往常一樣,他顯出一副疲憊的模樣,仿佛不願意醒來。他看上去頂多是半醒狀態——眼皮耷拉着,嘴巴張開着。法官整個上午都很不舒服,他感到自己表現不佳,處理案件不夠熟練,他為此感到煩惱。他是個有很高職業標準的人,一個嚴肅認真又慎重的法官,以身作則,但也有些刻板。他以前從來沒有審理過一級謀殺的案子,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危險的位置:如果陪審團過一會兒判定罪名成立的話,是否判被告紋刑就全看他一個人的決定了。

盧·菲爾丁法官強打精神,拉了拉法官袍,目光轉向陪審員。「本案審理,」他宣布,「到此結束,現在請你們退席,到為你們準備好的房間裡去一起討論一下,作出一個判決。先生們、女士們,本庭謹提醒諸位考慮到以下幾點:

「首先,要判定被告有罪,你必須確定該訴訟的每一個細節都沒有疑點。不能有任何疑點,明白嗎?如果你心裡還存在疑問的話,你就不能判被告有罪。如果你心裡關於該訴訟之真相還有任何不確定,你必須判被告無罪。這是法律給予你的職責。不管你多想按別的方式行事,你只能在毫無疑問地確定那麼做是正確的時候作出宣判。」

「其次,」法官說道,「你們要記得該訴訟之專門目的。你們在此只能決定一件事情:即被告是否犯了一級謀殺的罪行,僅此。若你們認定他有其他罪行——如懷恨、攻擊、殺人、防衛殺人、冷漠、激情殺人或二級謀殺——這些都與本案無關。問題僅在於你們面前的這個男人是否犯了一級謀殺的罪行。一級謀殺罪,先生們、女士們,意味着有計劃和意圖。它意味着犯罪一方事先預謀冷血謀殺的思想狀態。即他事先考慮過並有意識地做了決定。」法官說道,「這正是本案陪審員們面對的棘手問題。因為事先預謀是一種思想狀態,是沒法直接看到的。它只能從證據中推斷——從那些在你們面前說出證詞的言語行為中推斷,從放在你們面前的這些證據中推斷。要判被告有罪,你們必須斷定他有計劃、有意識地實施了他被起訴的這件罪行。他事先預謀了該謀殺案,明白嗎?即他是帶着謀殺的動機跟蹤他的謀害對象的。即它不是一時衝動,不是衝突升級的意外結果,而是一次有計劃的行動,是有預謀的。因此,本庭再次提請諸位僅考慮一級謀殺罪這一件事,絕對不要涉及其他。諸位必須確定每一件事都毫無疑問:即本案被告犯下了一級謀殺罪,蓄意謀害。」

「諸位被選為本案陪審員,」盧·菲爾丁法官接着說,「因為人們相信你們每一位都能拋開畏懼、偏愛、偏見,或同情之心,作出明智判斷,嚴格依照法律,根據證據作出公正判決。我司法體系之目標正在於通過陪審員之間的意見對比和討論作出妥當宣判。每位陪審員都應該誠心傾聽其他陪審員的意見和理由。法律不希望任何陪審員帶着固執的希望判決代表他個人意見的念頭走進陪審員會議室,也不希望他對其他陪審員的討論和理由充耳不聞,他們都是一樣正直智慧的。簡而言之,你們必須虛心聽取彼此的意見。做到客觀、公正。」

法官停頓了一會兒,讓大家有時間體會他的話。他的目光掃過每一位陪審員,和他們一一對視。「先生們、女士們,」他嘆息道,「因為這是刑事案件,明白嗎,你們的判決——不管有罪與否——都必須是毫無異議的。不用着急,也不必覺得你們的深思熟慮會害我們久等。本庭在此先向你們致謝,謝謝你們前來參加本案的審理。因為停電,你們在友睦港飯店度過了艱苦的幾個夜晚。你們還要擔心家裡、家人和你們所關心的人的情況,要集中精神考慮此案並不容易。這場暴風雪,」法官說道,「不在我們的控制範圍之內,但本案的結果卻在。本案的結果現在就掌握在諸位手中。你們可以退席,開始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