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八章 線上閱讀

天道在證人席上講述完畢,阿爾文·胡克斯起身,站在他面前專心地弄了好一會兒手指上的倒刺,直至開口說話時仍仔細檢查着自己的手指,特別是指甲根處的表皮。「宮本先生,」他開口說道,「我怎麼也無法理解你開始為什麼不把這件事說出來。難道你不認為向警方提供信息是你作為公民的職責嗎?你不覺得應該將剛才你說的在海上發生的電池之事告訴治安官嗎?我覺得你應該那麼做,宮本先生。我認為你得知卡爾·海因意外死亡的消息之後就應該立刻去找莫蘭治安官,向他坦言一切。」

被告看着陪審團,回答時衝着他們的方向,鎮定自若,旁若無人,完全無視阿爾文·胡克斯。「你要知道,」他對他們說道,「我對卡爾·海因的死毫不知情,直到九月十六日下午一點。我得知那個消息後沒幾個小時,莫蘭治安官就逮捕了我。我根本就沒有時間將我剛才說的事主動上報。我——」

「但是,」阿爾文·胡克斯打斷他的話,站到天道和陪審員中間,「正如你自己剛才所說,宮本先生,你事實上有——你是怎麼說的?——幾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去找治安官。你聽說了他的死訊,一個下午過去了,然後你去了友睦港碼頭準備出海。你打算去捕魚,那樣的話,時間就到了十七日早晨,如果那時才決定說出來的話,那離你得知卡爾,海因死的消息已經過了至少十六個小時。讓我換個方式說吧,坦白說——宮本先生,你打算說出來嗎?在你被捕的時候你想過將電池的說出來嗎?」

「我一直在考慮,」宮本天道答道,「考慮我該怎麼做。情況很複雜。」

「哦,」阿爾文·胡克斯應道,「你一直在考慮。你在權衡要不要站出來,主動告訴莫蘭治安官電池的事。」

「是的,」宮本天道說道,「正是。」

「但是然後,如你所說,莫蘭治安官來找你。十六日傍晚,他帶着一張搜查令出現在你船上,是不是?」

「是的。」

「而你,直到那時,你還在考慮應不應該將電池的事告訴他,是嗎?」

」是的。」

「而你最後沒有告訴他電池的事。」

「沒有,我想沒有。」

「你沒有告訴他電池的事。」阿爾文·胡克斯重複道,「即便眼看着就要被捕了,你也沒有做出任何解釋。莫蘭治安官手裡拿着你的魚叉站在那裡告訴你他要拿魚叉上的血跡去化驗,而你並沒有告訴他卡爾海因的手掌被割破的事——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卡爾在用你的魚叉的時候割破了手掌。那不是能解釋魚叉上為何會有血跡嗎?」

「事實如此,」宮本天道說道,「他的確是劃傷了手,是的。」

「但你卻沒有對莫蘭治安官解釋這一點。你說沒有見過卡爾·海因。為什麼呢,宮本先生?你為什麼要聲稱完全不知情呢?」

「你要知道,」宮本說道,「治安官是帶着搜查令出現的。我發現自己成了謀殺案的嫌疑犯。我那時覺得自己最好什麼也不要說。要等,等到我……有律師了。」

「所以你就沒有告訴治安官電池的事。」阿爾文·胡克斯又說道,「你在被捕之後也沒有說這件事,甚至在有了律師之後還是沒有。相反,你聲稱——我可以這麼說嗎——你聲稱自己對卡爾海因的死毫不知情,稱自己十五日晚在船艦灣捕魚作業區沒有見過他。你的這些話,說自已毫不知情的這些話,都記錄在治安官的調查報告裡,它已經被認定為本案的證據了。你那時候,剛被捕的時候,說的話和你今天講述的可不一樣,宮本先生。所以我請問你——哪個才是真相?」

天道眨了眨眼,抿起嘴巴。「真相,」他說,「就是我剛才說的。真相就是我借了一個電池給卡爾,幫他把船開動起來,和他談妥了我家那七英畝地的事,然後我就開船離開接着捕魚了。」

「我明白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道,「你剛被捕時告訴莫蘭治安官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現在想推翻這個故事,代之以你剛才告訴我們的這個新故事,是嗎?你想讓我們相信這個新故事嗎?」

「是的,因為它是真的。」

「我明白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道,「那麼,在十六日早上,你捕了一夜的魚回家,告訴你妻子你和卡爾·海因在海上的談話。是嗎,宮本先生?」

「是的。」

然後呢?」公訴人問道,「然後你做什麼了?」

我睡覺了,」天道說道,「一直睡到一點半。我妻子在一點半左右叫醒我,告訴了我卡爾死了的消息。」

「我知道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道,「再然後呢?」

「我們坐下來說話,」天道說道,「我吃了午飯,理了一下要有付的賬單。大約五點的時候我去了碼頭。」

「大約五點。」阿爾文·胡克斯說道,「路上你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嗎?或許有別的事要做呢?你去見了什麼人或是去了什麼地方嗎?和什麼人說起過什麼事嗎?」

「沒有,」天道說道,「我大約五點的時候離開家,然後就直接去了船上。就是這樣。」

「那你就沒有,比方說,去商店買點必需品?沒有嗎,宮本先生?」

「沒有。」

「在碼頭上,」阿爾文·胡克斯問道,「你有沒有看到誰?有沒有為什麼原因在別的船上停留,和別的漁民說話?」

「直接去了我自己的船,」宮本天道說道,「我沒有為什麼事情停留過,沒有。」

「直接去了你自己的船,」阿爾文·胡克斯重複道。「那你到了船上為晚上的捕魚作業做準備,這時治安官帶着搜查令來了。」

「是的,」天道說道,「他搜查了我的船。」

阿爾文·胡克斯走到證據台前,從中拿起了一個文件夾。「治安官的確接查了你的船,」他表示同意,「他搜查的細節,宮本先生,都記錄在我現在拿着的這份調查報告裡。事實上,在詢問治安官的時候,你的護律師——古德莫德森先生——還提到了這份報告,它裡面第二十七頁上有一條寫道……」阿爾文·胡克斯翻動頁面,然後停下來,用食指點了點那一頁,點了三次以示強調。他又一次轉過身面向陪審員,將治安官的報告轉向順着他們的方向,似乎要請他們和他一起看,不過那距離太遠。

「有個很重要的問題,」阿爾文·胡克斯說道,「因為治安官的報告中寫着在你的電池槽里有兩個D-6型號的電池。『電池槽中兩個D-6電池。都是六格』——上面是這麼寫的,就在這兒。」

「我的船用的就是D-6電池,」天道答道,「很多船都是。」

「哦,是的,」阿爾文·胡克斯說道,「這個我知道。但是怎麼有兩個電池呢?兩個,宮本先生。如果你所說的是真的,如果如你所說,你借了一個給卡爾·海因的話——如果你從電池槽里取了一個電池出來借給卡爾海因的話——治安官來搜查的時候不是應該只剩一個電池嗎?

關於你那天的活動我已經問過你了,你那天下午都做了些什麼,但你一次都沒有提到你去了商店給自己買個新電池,你一次都沒有提到你抽了時間去買或者找一個新電池。你沒有告訴我們你去找了個新電池裝進你的電池槽里——所以,為什麼,宮本先生,如果你借了一個電池給卡爾·海因,為什麼治安官會在你的船上找到兩個電池呢?」

被告又一次看向陪審員,沉默了片刻。他的臉上又一次變得毫無表情;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棚子裡有一個備用電池,」他鎮靜地說道,「我把它拿出來,在治安官帶着搜查令出現之前裝進了電池槽。所以他搜查的時候發現裡面有兩個電池。其中一個是剛剛才裝進去的。」

阿爾文·胡克斯將治安官的報告放回證物台。他將手背在身後,似乎在思考這個回答似的,走向了陪審員的座席,然後停下來轉向被告,沖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宮本先生,」他說道,語氣中帶着警告的意味,「你發過誓要講真話的。你發過誓對法庭要誠實,要真實地說明你在卡爾·海因的死亡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可是現在我覺得你又想修改你的故事了。你想說你從家裡帶了一個電池,在你的船被搜查之前將它裝進了你的電池槽,或者類似這樣的話——你要把這加進你剛才說的話里嗎?為什麼每次有新的問題提出來,你就要修改一下你那個關於電池的故事呢?」

「這都是差不多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天道說道,「我沒法記清每個細節。」

阿爾文·胡克斯用手撫弄着自己的下巴。「你是個很難令人相信的人,宮本先生,」他嘆息道,「你這樣面無表情地坐在我們面前,一直繃着個臉——」

「反對。」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打斷他的話,但盧·菲爾丁法官已經坐直身子,嚴肅地盯着阿爾文了。「你很清楚,胡克斯先生,」他說道,「要麼就問和本案相關的問題,要麼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就坐下。」他補充道。

阿爾文·胡克斯又一次在法庭中穿過,在公訴人的席位前坐下。他拿起筆,在指間轉動着,看着窗外的飛雪,雪似乎終於下得慢了起來。「我沒別的問題了,」他說道,「證人可以下去了。」

宮本天道在證人席上站起來,所以旁聽席上的島民能看見他整個人——一個日本男人高傲地站在他們面前,身形那麼魁梧強壯。在他們的注視下,他將黑色的眼眸轉向飛雪,久久地凝視着。旁聽席上的島民想起來他們見過的日本士兵的照片。他們面前的這個男人器宇軒昂,陰影落在他臉上,卻使他的面龐稜角分明,帶着散發威嚴的表情。他渾身沒有半點軟弱的跡象,沒有一個地方是軟弱的。他們認定,他,根本和他們不是一種人,他凝望飛雪時那種疏離淡漠的表情讓這一點更加顯而易見、確鑿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