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七章 · 2 線上閱讀

天道喝着熱水瓶里的綠茶,調換着無線電的頻道。他習慣光聽不說,喜歡從人們表達自己的方式中去了解人,積累關於捕魚的知識。

夜幕降臨,他吃了三個飯糰、一片岩鱈魚,還有兩個歡飲泉路後的野蘋果樹上被風吹落的蘋果。海面的夜霧已經瀰漫開了,他將油門調低,打開了前照燈,燈光投射在波浪上。濃霧的前兆,像往常一樣,令他憂心。濃霧會讓漁民不辨方向,將漁網下成了圓形也渾然不覺,或者使船誤入隨時可能會有開往西雅圖的大貨輪經過的航道中間。這樣的天氣最好還是在艾略特海岬作業,那裡遠離航道,而且是背風處,不會有狂風巨浪。

但是八點半的時候,他在近岸處熄了引擎,站在駕駛室里的卷網機旁、傾聽着,大霧已經將他完全包圍了。他能聽到東邊遠處的燈塔站發出的低沉、穩定的霧笛聲。這聲音在他,是和海上漆黑的夜晚聯繫在一起的——孤獨、熟悉、靜謐、憂傷,每次聽到,他都有一種虛無之感。他知道今晚就是老古話說的鬼天氣,大霧濃稠得像酪乳。人伸出手想將它們分開的話,它們會自動地、慵懶地重新合在一起,不留絲毫痕跡。刺網漁船隨着浪潮起伏穿行其中,它們在天空和水之間自成一個詭異的世界。在這樣的夜晚,人很可能會迷失方向,就像一個人不打手電在漆黑岩洞摸索。天道知道附近還有其他漁民,像他一樣漂着,一樣眯着眼睛看向霧中,毫無目標地在近岸區漂行,希望能夠確定自己的位置。標示航道邊界的浮標本就有限,他們只能希望自己能幸運地絆上一個,好確定自己的方位。

天道放棄了,在船尾的纜孔中系了個浮標袋,用廚房用的木火柴點亮了一盞煤油燈籠。他等燈芯點旺了,火苗在空氣中跳動,調好氣量大小,才小心地將它安置在救生圈上,然後俯身將浮標袋放到水上。他的臉靠海面那麼近,他似乎都能聞到鮭魚游來游去的味道。他閉上眼腈,一隻手伸進水裡,用他自己的方式向海神祈禱,求他庇佑,將魚都帶到他這邊來。他祈求好運,祈求這霧能變淡一些;他祈禱諸神能散去這霧,佑他平安,別遇上航道上來往的貨輪。然後他在海島人號船尾站起來,將浮標袋和漁網線綁在一起,放開了卷網機的閘。

天道從北到南地撒着網,完全看不清楚方向,他將船開得儘可能慢。他記得航道似乎是朝北的,不過他也不能確定。向東的潮水會將他的網撐開,但是他得先將網撒對了方向才行。相反,如果是斜對着水流的話,即便只是一點點,他也只能耗費整個晚上來保住他的網別被毀掉。在濃霧中,根本沒辦法知道網到底撒得對不對;漁網上的軟木浮標他連二十個都看不到,所以他只能每隔大約一個小時就用手電筒來回巡視一遍。站在船艙舵盤的位置,他只能看到船體前面五碼遠的海面。海島人號其實是在霧中穿行,船體將濃霧分開。不久後,大霧濃到讓他開始考慮去艾略特海岬了。他感覺自己正是在通往西雅圖的航道上撒網。而且,他唯有指望沒有人在南邊撒網,特別是他自己撒網的這個角度。在這樣的大霧中,別人很可能注意不到他的漁燈,致使漁網纏進他的螺旋槳,那捕魚的事兒就完全泡湯了。很多事情都可能出岔子。

船尾,漁網從卷網機中退開,通過導纜孔迅速滑入海水中,直到最後全部離了船體,三百英尋長。天道走回來,用軟管將漁網留在甲板上的魚鱗從下水孔衝掉。做完這些之後,他關掉引擎,背靠着船艙站在艙蓋上,聽有沒有貨輪經過的巨響。還好,沒有——除了海水澎湃的聲音和從遠處燈塔傳來的聲音之外,並無別的聲響。如他所料,潮汐的水流帶着他漸漸向東漂去。下好了網,他感覺好了些。他不能肯定自己在不在航道上,但他知道自己和在附近作業的其他刺網漁船上的漁民們以同樣的速度漂在這大霧籠罩的水面上。他估摸着這一片約有三十艘以上的漁船,都靜靜地隱藏在這濃厚的海霧中,隨着船體下面涌動的潮水的節奏漂泊着,彼此保持着同樣的距離。天道走進船艙,打開桅燈:紅白兩色的桅燈,漁民正在作業的信號,不過那無濟於事。燈起不了什麼作用。不過一切能做的,他都已經盡力做好了。他儘可能地將網下好。現在,除了耐心等待,別無他事可做了。

天道將熱水瓶拿進駕駛室,坐在左側船舷上飲着綠茶,憂慮地聽着霧裡傳來的各種聲音。他聽到南邊遠處有人在逡巡,也有漁網從卷網機上鬆開的聲音,有一艘船在緩慢地爬行中。無線電偶爾發出一兩下嗶啵聲,但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他默默地喝着茶,等待着鮭魚:像其他的夜晚一樣,他想象着它們的遊動,迅速地追逐着養育了魚群的海水,它們的過去和將來、它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以及它們的死亡都在這海水中發生。網拉上來之後,他捏着它們的鰓抓住它們,從它們的沉默中他能感覺到它們的一生有多麼絕望,他靜靜地、一言不發地像所有漁民一樣忙活着。它們銀白色的肚腹充實着他的夢想,為此,他是感激的也是難過的。他覺得有些悲傷,它們被自己無法抗拒的潮湧推動着漂游至此,卻被他撒下的一道看不見的網截斷了生路。他想象着它們在撞進網中,即將結束它們短暫一生時的驚慌失措,還有它們奮力掙扎的情形。有時,他拖網的時候會遇到一兩條魚在海島人號的橫樑上拍得「啪啪」直響。像其他魚一樣,它們的結局也只是被扔進貨艙,苟延殘喘數小時後死去。

天道將熱水瓶收好拿進船艙,又搜了一圈無線電信號,這次他聽到了一個聲音——戴爾·米德爾頓的——拖長腔調慢吞吞嘮嘮叨叨地說:

「媽的,我要把這無線電耳機扯掉。」隨後有人回應,「為什麼?」戴爾回應說他已經受夠了在濃湯一樣的大霧中停在航道邊上,眼巴巴地等十幾條銀鮭魚、幾條狗魚、一兩條鱈魚,還要忍受無線電的聒噪。「我快看不清自己的手了,」他說,「連自己臉上的鼻子也看不清了。」又一個人附和說這種天氣捕魚是沒指望了,近岸處魚都突然沒影了,他正考慮要不要去艾略特海岬,說不定那裡的情況會好些。「至少遠離航道,」戴爾回應說,「我剛才拉上了一網好的,我還是就在這兒吧。嘿,倫納德,你的網拉上來還乾淨嗎?我的現在看上去就像塊油布。見鬼,比烤焦的麵包還黑。」

漁民們就這樣通過無線電聊了一會兒,倫納德說他的網很乾淨,戴爾問他是不是最近給它上過油了,倫納德又說他看到了一個浮標,標號是57,在船的左邊。他又向前開了半小時左右,卻沒有看到58號或是56號浮標,沒法確定自己的確切位置。他擔心自己在霧裡迷失了方向,決定還是保持那個方向——至少等他這一網拉上來再說。戴爾問他有沒有捕到一兩條魚,倫納德的聲音聽上去很失望。戴爾又描述了一下大霧的情況,說這次的霧估計是最濃的了,倫納德表示同意,他說記得去年在艾略特海岬也有過一次,當時的風浪還要大一些——不堪回首,他補充說。「海岬那邊現在好了,」戴爾回道,「不如我們去那兒吧。」

天道開着無線電,他想聽聽有沒有貨輪開過來,向燈塔發信號。他將船艙門打開,站在那裡聽着,離開這片捕撈區的船隻的鼓風機的聲音不時傳來,喑啞憂鬱,刺網漁船扯着霧笛聲盲目地向東離去,越開越遠,聲音漸漸縹緲遠去。該收網了,他想,如果有必要,他也得離開這裡去艾略特海岬——要去的話他寧願一個人去。這時,其他船隻正紛紛轉舵,方向茫然,他不太相信那些漁民的判斷。他打算再等一個小時,然後收網,如果沒什麼魚的話,就離開這裡。

十點三十,他站在駕駛艙的短槳邊收網,一邊不時停下來將幾縷海藻扔回海里。他很高興地發現裡面有鮭魚,十磅到十一磅的大銀鮭魚,還有半打十磅重的三文魚,甚至還有三條青嘴魚。有的越過船緣蹦到了甲板上,其他的他則熟練地倒了出來。對這些他倒是很在行。他的手探進收攏的漁網裡摸到那些已經死了或者快死的鮭魚長長的魚腹。天道將它們連同三條鱈魚和三條狗魚一起扔進了貨艙,那些他準備帶回家去。他數了一下,有五十八條鮭魚,第一網能有如此收穫,他很滿意。跪在貨艙邊,他滿意地低頭往裡探望,心裡計算着將它們送到魚罐頭廠能值多少。他想到它們是怎麼游到他的網裡來的,想着它們或許能幫他將他的田買回來。

天道看了好長一會兒——魚在裡面不時地蹦跳幾下——然後蓋上貨艙蓋,將海裡帶上來的污泥從排水孔衝出去。第一網能有這樣的收穫已經很不錯了,足以讓他決定留下來——沒理由去別的地方。也許因為大霧,他偶然漂到魚群聚集處了;他以前所祈禱的運氣來了。到目前為止情況良好。

如果他的表準的話,快十一點半了,最後的潮水依然帶着他向東漂流,但他決定開動發動機再去西邊,趁着落潮再下一網。落潮的時候會有很多鮭魚,成百地聚在一起,擠在靠岸的地方,往東遊的那些也會順着回流的潮水回來,兩個方向的魚都會落入他的漁網,讓他滿載而歸。他希望接下來這網能再拉上百來條魚。看來是很有可能的。他很高興自己堅持待在這裡了,感覺自己很明智。他的漂流很成功。沒有費多大工夫,魚艙里就有了魚。他猜在這片海域捕魚的漁民有三分之二以上都去艾略特海岬了,他能聽到從水面傳來的他們的汽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