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七章 · 1 線上閱讀

狂風拍打着法院審判室的窗戶,將窗框搖撼得咔咔直響,窗玻璃要碎了似的。三天三夜了,坐在旁聽席上的市民們聽着風對他們的房屋肆虐,在他們艱難地往返法院的路上從耳邊呼呼刮過。他們完全不能適應它。他們已經習慣了每年春天泥土解凍、雨量穩定時吹過小島的海風,但是這種強度的風,這麼刺骨的寒冷和猛烈,對他們來說還是陌生的。他們想不到一場風可以連續刮上幾天,它讓他們變得急躁。雪是一回事,它只顧往下落,但暴風的嗚鳴哀鳴,吹在他們臉上時的刺痛感——每個人潛意識裡都希望它能別颳了,給他們點安寧。他們已經厭倦了老是聽到它。

被告宮本天道在關押室里一點兒也沒聽到過這風,一絲動靜也沒聽到過。他絲毫不知外面的暴風雪,除了當阿貝爾·馬丁森領他走上樓梯——手上套着手銬去菲爾丁法官的審判室——走到光線昏暗的審判室一樓時,他才感覺到風正在搖撼這整棟建築。透過每層樓梯井的窗戶,他看見雪花從陰沉沉的天空飄落,隨風亂舞。過了七十七個沒有窗戶的日子,這冬季風暴中冷冷的、又柔柔的天光也令他頗感欣慰。昨晚天道是裹在層層毯子中度過的——混凝土的關押室格外寒冷——他來回走動取暖,卻還是抖個不停。奉命在夜間看守他的人——一個叫威廉·司登森的退休鋸木匠——將近午夜時分用手電筒照了照他,問他是不是還好。天道問他再要些毯子和一杯茶。「我去幫你拿,」威廉·司登森答道,「但是,老兄,要不是你給自己惹上這樣的麻煩,我們兩個就都不用在這兒受罪了。」

天道也這麼想,這麻煩真是拜他自己所賜。兩個半月前,內爾斯·古德莫德森來找他,下了一局棋之後請他告訴他實情,但他卻重申了自己已經對莫蘭治安官說過的那個謊言:堅稱自己什麼也不知道,結果他的處境便更糟了。是的,他和卡爾·海因談過那七英畝地,是的他和埃塔·海因吵過架,是的,他去找過奧萊。不,九月十五日夜晚他在船艦灣沒見過卡爾。他不知道卡爾的事是怎麼回事,也沒法向任何人提供解釋,關於卡爾的溺水身亡他一無所知。他,天道,那天晚上一直都在捕魚,然後就回家睡覺了,就是這樣。他能說的就只有這些。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開始對這個回答是滿意的,似乎也相信了他的話。但是第二天上午,他又來了,腋下夾着一個黃色的法律文件簿,嘴間叼着根雪茄,在天道的床上坐下。雪茄的煙灰落在他膝蓋處的褲子上,但他似乎不介意,也許是沒看到,天道為他感到難過。他的背已經有點兒駝了,手在顫抖。「警察的報告,」他嘆了口氣說道,「我看了,天道。從頭到尾都看了。」

「上面說些什麼?」天道問道。

「說到了一些令我很擔心的事實。」內爾斯答道,從大衣口袋中抽出一支鋼筆,「希望你別介意,我想再一次請你告訴我實情。可以嗎,天道?將一切從頭到尾再告訴我一遍好嗎?關於那七英畝地的事,等等。發生過的一切。」

天道走到關押室門口,目光投向外面。「你不相信我告訴你的,」他平靜地說道,「你認為我在撒謊,是不是?」

「你魚叉上的血跡,」內爾斯·古德莫德森答道,「他們拿到安納柯蒂斯去化驗了,和卡爾·海因的血型相符。」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天道說道,「我告訴過治安官,我現在再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

「還有一件事,」內爾斯用筆指着天道接着說道,他們在卡爾的船上發現了你的一根系纜繩。和你船上除了那根新的之外的其他幾根系纜繩吻合。這個也寫在報告裡。」

天道「哦」了一聲,卻沒說別的。

「知道嗎,」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道,「如果不知道真相,我是幫不了你的。島縣治安官在離奇死亡的漁民船上發現了你的系纜繩,這些該死的證據我都告訴了你,但你卻只有一個『哦』來回答我,單憑這個我沒法重構案情。如果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哦』,我能幫你什麼忙呢?我要怎麼來幫你呢,天道?你得將一切都坦白告訴我,唯有如此。否則,我幫不了你

「我已經將實情告訴你了。」天道說道。他轉過身,面對着他的辯護人,一個獨眼、雙手哆嗦的老人,他是被指派來替他辯護的,因為他,天道,拒絕花錢僱請律師來替他辯護,反駁公訴人的觀點。「我們談過我家的那塊地的事情,幾年前我和他媽媽吵過架,我去找過奧萊,也找過卡爾,就是這樣。我要說的都已經說過了。」

「系纜繩呢?」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追問道,「系纜繩和魚叉上的血跡呢?我——」

「我也沒法解釋,」天道堅持道,「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內爾斯點點頭,盯着他,天道和他對視着。「知道嗎,你可能會被絞死。」內爾斯坦言以告,「如果你不打算說出真相的話,世上沒有哪個律師能幫得了你。」

第二天早上內爾斯又來了,帶來一個馬尼拉文件夾。他抽着雪茄,胳膊下夾着那個文件夾,從關押室的這頭一直走到那頭。「我把治安官的報告給你帶來了,」 他說道,「好讓你看看我們面對的情形。問題是,一旦你看了這個,你也許又會編出一個新故事——你也許會裝出打算對我坦相告的樣子,實際上卻編出一個更有可信度的謊言。等你看了這份報告,天道,你就能編造一些和它相符的謊話,而我就只能靠那個去替你辯護了,因為我別無選擇。我不喜歡這樣。我寧願事情不是那樣。我希望我能相信你。所以在你看這裡面寫了些什麼之前,你還是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吧,在我面前為你自己開脫吧。將你一開始就應該告訴治安官的真相告訴我,趁現在還不算太晚,趁真相還可能還你自由。趁現在說出真相對你還有一些好處。」

開始,天道還是沉默不語。但隨後內爾斯將那個馬尼拉文件夾扔到他床上,走到他面前。「是因為你是日裔,」他淡然說道,語氣是陳述而不是詢問,「你覺得因為你是日裔,所以反正沒人會相信你。」

「我有理由這麼覺得。或許你已經忘了,幾年前,政府覺得我們中沒有一個信得過的,所以將我們全部驅逐。」

「是有這事,」內爾斯說道,「但是——」

「我們奸詐狡猾,」天道說道,「不能相信日本佬,不是嗎?整個島上充滿了這種強烈的情緒,古德莫德森先生,他們嘴上沒說出來,但在心裡卻一直都是厭惡的。他們不買我們地里長出來的草莓,不和我們做生意。還記得嗎?去年夏天還有人用石頭砸住田家暖房的玻璃。好了,現在有個大家都挺喜歡的漁民死了,溺斃在自己的漁網裡。他們當然會認為必然是個日本佬殺了他。不管真相如何,他們只想看到我被紋死。」

「還有法律呢,」內爾斯說道,「法律會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你有權利得到公正的審判。」

「但有很多人,」天道說道,「恨我。他們恨每一個與曾經和他們殊死搏鬥的士兵長得相像的人。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把真相告訴我,」內爾斯說道,「趁現在還不晚,告訴我真相吧。」

天道嘆了口氣躺倒在床上,雙手墊在腦後。「真相,」他說,「要說清楚並不容易。」

「沒關係,」內爾斯說道,「我理解你的感受。雖然有些事情是事實,但也有一些是沒有發生的。我們要說的正是這個。」

對天道來說,一切就像一個錯綜複雜的夢,霧氣迷濛。靜寂。在暗無天日的關押室,他反覆回想,最小的細節也變得清晰,一字一句都回在耳群。

事發的那個夜晚,時近黃昏,他查看過海島人號的發動機油,動作嫻熟地給卷網機上好潤滑油,準備起航去船艦灣。據他所知,船艦灣已經連續兩晚讓漁民又累又開心了。他從拉斯·漢森和簡·索倫森那兒聽說的,於是便決定去船艦灣捕魚。他們說,那裡銀鮭魚翻滾着隨潮水大群大群地游來。退潮的時候也有魚,只是沒有漲潮的時候那麼多。天道希望漲潮的時候能捕個兩百條,或許退潮的時候還能再拉上百來條,如果他幸運的話——他知道,運氣,正是他所需要的。前一個晚上,在艾略特海岬只夠勉強收回成本。他只打到十八條魚,黑暗中還不慎將網下在了島邊一大片迷宮般的海藻邊了。潮水將他拖進了海藻叢中,他怕扯壞漁網,浪費了四個小時才脫身。所以,今晚,他必須好好干。他需要運氣相助。

黃昏時分,天色漸暗,他駛出海港,向開闊的水面駛去。站在海島人號舵前的有利位置上,他能看見聖佩佐島上鬱鬱蔥蔥的香杉樹、連綿高聳的山巒、白浪翻滾的海灘,潮水如練,水霧漸起。月亮已經從島後升起,就掛在小艇港口的大峭壁上——一輪彎月,蒼白、模糊,像天空飄過的縷薄雲一樣輕飄透明。天道開着收音機,看了看晴雨表;還算平穩,儘管聽說今天天氣惡劣,預報還說北部喬治海峽那邊會有雨夾雪。他再抬頭時,一群海鳥正四下里飛散,灰色的身影從百碼開外的浪尖飛起,盤旋而上,然後又像斑頭海番鴨一樣從海浪表面掠過,只是像斑頭海番鴨,但是斑頭海番鴨不可能這麼多——他不知道那是些什麼鳥,也許是海鳩,他分辨不出來。他掉頭往港口駛去,迎着普羅維登斯號,都是往船艦灣去的船:足有半支艦隊在往那兒去。半支艦隊開在他前面,奔向那片作業區,船後掀起銀白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