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六章 · 1 線上閱讀

阿爾文·胡克斯靠在被告席的邊緣,兩隻穿着鋥亮的皮鞋的腳交叉在身前,仿佛悠閒地待在街角。他的手插在衣兜里,手指交叉,腦袋向右偏了一會兒,定定地看着宮本初枝。「知道嗎,」他說,「聽你說話很有意思。特別是關於十六日早上的那段。你告訴我們的那個故事,你正在燒茶水,被告進了廚房,告訴你他們在海上的談話,關於他和卡爾·海因達成了某個協議。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他停下來又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始點頭。他撓了撓頭,眼睛轉向天花板。「宮本太太,」他嘆了口氣,「十六日早上——也就是卡爾·海因被殺的那個早上。你丈夫的情緒『非常興奮』,我可以這麼形容嗎?我有沒有曲解你的證詞?那天早上他回到家的時候是不是『非常興奮』?」

「是的,可以那麼說,」初枝答道,「他非常興奮,當然。」

「他看上去反常嗎?情緒——激動?你是不是覺得他有點……不同呢?」

「只是興奮,」初枝答道,「沒有激動。要拿回家裡的土地了,他為此感到興奮。」

「好吧,那麼他很興奮,」阿爾文·胡克斯說道,「然後他告訴了你他在海上停下來幫卡爾·海因弄……沒電了的電池之類的事情。是這樣嗎,宮本太太?」

「是的。」

「他說他將船和卡爾·海因的綁在一起,然後上了卡爾的船,借給了他一個電池嗎?」

「是的。」

「然後在他做這件好事的過程中,他和卡爾談了在那之前他們還一直為之爭論的那七英畝地的事情,是這樣嗎?然後卡爾就同意將地賣給他了嗎?價格是八千四百美元左右?是那樣嗎?我說得正確嗎?」

「沒錯,」初枝說,「正是如此。」

「宮本太太,」阿爾文·胡克斯說,「你有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過別人呢?比如說,打電話告訴親朋好友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你丈夫已經在半夜的時候在他的捕魚船上和卡爾·海因談妥,你們將很快就要搬去那七畝草莓地,開始全新的生活,等等,你有沒有讓你的親朋好友們都知道這些呢?」

「沒有,」初枝說道,「我沒有。」

「為什麼沒有呢?」阿爾文·胡克斯問,「你為什麼不告訴別人呢?這可算得上是件大事。你應該告訴別人的,比如說,你媽媽,你的姐妹們,或者別的什麼人。」

初枝在座位上換了個姿勢,不自然地撣了撣罩衫的前襟。「嗯,」她說,「天道回來沒幾個小時後我們就聽說卡爾·海因……死了。卡爾的意外——改變了我們的想法。那樣一來,我們就沒什麼可告訴別人的了。一切又都懸而未決了。」

「一切都懸而未決,」阿爾文·胡克斯雙手抱在胸前重複道,「當你們聽到卡爾·海因的死訊後,就決定不提此事了,你剛才是這麼說的嗎?」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初枝反駁道,「我們只是——」

「我沒有曲解你的意思,我甚至沒有解釋你的話,阿爾文·胡克斯打斷她的話,「我只是想知道事實——我們都想知道事實是怎樣的,宮本太太,這是我們聚在這裡的目的。你發了誓要陳述事實的,所以,太太,我再問一遍,請回答,你們是不是決定不提你丈夫夜裡在海上遇到了卡爾·海因的事呢?你們決定了不提這事嗎?」

「沒有什麼可提的,」初枝說道,「我能告訴家人什麼呢?一切都變得不確定了。」

「比不確定還要糟糕,」阿爾文·胡克斯說道,「不但你丈夫買地的事黃了,我們應該注意,還有一個人死了。一個人死了,腦袋一側受到重創。宮本太太,你有沒有想過去找治安官先生,提供你所知的關於此事的消息呢?你有沒有想過將你所知道的都告訴島縣的治安官,告訴他你丈夫那天夜裡在海上,還有電池的事,等等?」

「是的,我們想過。」初枝說,「那天我們討論了一個下午,我們是否應該去找治安官,告訴他,是否應該將事情說出來。但是最後我們決定不那麼做,你瞧——情況看來不妙,看上去像是謀殺,天道和我都明白。我知道他可能受到懷疑,受到審判,而事實也正是如此。你瞧,事實就是這樣。你們在控告我丈夫謀殺。」

「那當然,」阿爾文·胡克斯說道,「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知道你可能很擔心你丈夫會被控謀殺。但是如果事實如你所說,你到底又在擔心什麼呢?如果事實如你所說,宮本太太,你為什麼不直接找到治安官,將一切都告訴他呢?」

「我們有顧慮。」初枝說,「覺得最好保持沉默,主動去說是錯誤的。」

「哦,」阿爾文·胡克斯說,「這可真是諷刺。因為在我看來,不主動去說才是個錯誤。錯誤在於你們隱瞞事實。在治安官調查的時候故意隱瞞情況。」

「或許。」初枝說道,「我不知道。」

「但這是不對的,」阿爾文·胡克斯食指指向她說道,「在法律上,這是個嚴重的錯誤,你不覺得嗎?有人死了,死因不明,治安官在四處搜集證據,而你們卻不主動提供幫助。你們有義務提供幫助的,但你們卻沒有,你們不誠信。坦白說,這讓你變得可疑,官本太太,我很抱歉這麼說,但這是事實。如果你不相信別人,不願在應該的時候站出來,提供你所知道的情況和重要信息的話,我們現在又怎麼相信你呢,你明白嗎?我們怎麼能相信你呢?」

「但是,」初枝身子前傾說道,「我們也沒有時間那麼做。我們是在下午聽說卡爾的意外的,幾個小時之後,我丈夫就被逮捕了。根本就沒有時間。」

「但是宮本太太,」阿爾文·胡克斯反駁道,「如果你真的覺得那是場意外的話,為什麼不立刻去說呢?為什麼不在當天下午就把你所知道的關於這場意外的一切都告訴我們的好治安官呢?為什麼不幫他搜集詳細信息呢?為什麼不幫他一下呢?為什麼不告訴他你丈夫上過卡爾海因的船去幫他弄——嗯——沒電的電池,是不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想說我完全不能理解。我覺得疑惑。我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不應該相信什麼。我完全糊塗了,真的。」

阿爾文·胡克斯拍拍褲縫,站起來,看看證人席,然後坐回椅子裡,兩掌合攏。「我沒有更多的問題了,大人。」他突然說道,「提問完畢。證人可以退席了。」

「等等,」宮本初枝叫道,「我——」

「夠了,請打住。」菲爾丁法官嚴肅地打斷她。他表情冷峻地看着被告的妻子,她也憤憤地看着他。「你已經回答完問題了,宮本太太。我能理解你的不安,但你的感受、你的情緒,那不是我在這法庭上所能考慮的。你剛才想說話,想向胡克斯先生表達一下你的想法——我不會責怪你情緒強烈——但這是不允許的。你回答完了問題,現在,恐怕你只能下去了。你別無選擇。」

初枝轉過去看着丈夫。他向她點了點頭,她也向他點點頭,隨即就環恢復了刻意做出來的鎮定模樣。她站了起來,再沒說話,回到了審判室後排的位置上,她整了整帽子,坐了下來。旁聽席上的一些島民——包括伊什梅爾·錢伯斯——忍不住轉頭去看她,但她似乎全然不覺,直視着前方,一言不發。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又傳喚了約書亞·吉蘭德斯,聖佩佐島刺網捕魚協會主席。這個男人四十九歲,長着海象鬍子和一雙酒徒特有的潮濕陰鬱的眼睛。矮壯結實的他駕着他的伊莉莎海號獨來獨往,捕了三十年的魚。島上的居民都知他是個海員加酒鬼,總裝出一副海軍上尉的架勢:無論走到聖佩佐島的什麼地方,都戴着他的藍色上尉帽。他穿着羊毛粗布工作服和設德蘭毛衣,經常和喬恩·叟德蘭上尉一起在聖佩佐酒館裡混。他們兩個鬼話連篇,每灌下一品脫酒,音量就高出一分。叟德蘭上尉會捋捋鬍子;約書亞則一把抹去鬍子上的泡沫,拍在上尉的肩胛上。

現在,他站在證人席上,指間捏着硬舌船長帽,雙臂抱在他的水桶胸前,歐米伽型下巴朝着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後者那樣顫巍巍地站在他面前,眨巴着眼睛。

「吉蘭德斯先生,」內爾斯問,「你做聖佩佐刺網捕魚協會主席有多久了?」

「十一年,」約書亞答道,「但捕魚這行幹了三十年了。」

「捕鮭魚嗎?」

「是的,主要是。」

「在刺網捕魚船上嗎,吉蘭德斯先生?三十年都在刺網捕魚船上嗎?」

「是的,三十年。」

「你的船,」內爾斯說道,「伊莉莎海岬號。船上有幫手嗎?」

約書亞搖了搖頭。「沒有,」他說,「我一個人做。一直都是,以後也是這樣。我自己一個人在海上捕魚,就這樣。」

「吉蘭德斯先生,」內爾斯說,「在你捕魚的三十年中,你登上過別人的船嗎,先生?在海上的時候,你有沒有為了什麼原因和另一艘刺網捕魚船系在一起,上過別人的船呢?」

「幾乎沒有,」約書亞·吉蘭德斯邊說邊捋了捋鬍鬚,「或許,頂多五六次,這麼多年裡——六次,不會超過這個數。五到六次——就是這樣。」

「五六次。」內爾斯說道,「吉蘭德斯先生,能請你回憶一下那幾次海上登船的情形嗎?你還記得每一次登上別人的船的目的嗎?能請你在這裡回憶一下嗎?」

約書亞又整了整鬍鬚;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雖然記不起太多細節,我想總是有人遇到麻煩了。引擎出問題了,開不動了,需要幫助。或者——好吧——有一次是一個傢伙屁股裂開了,需要人幫忙,我想是的。我靠過去上了那船。幫他搞定。但是,你瞧,雖然具體細節各不相同,但都是緊急情況。只有在對方需要幫助的時候你才會登船。」

「有人需要幫助時你才會登船。」內爾斯說,「吉蘭德斯先生,在你用刺網漁船捕魚的三十年裡,你有沒有因為緊急情況以外的別的原因登上過別人的漁船呢?出於別的原因,而不是因為另一艘船上的人,如你所說,需要幫助?」

「從來沒有,」約書亞答道,「捕魚就是捕魚。我捕我的,他們捕他們的。大家各干各的事情。」

「好的,」內爾斯說道,「那麼,先生,在你用刺網漁船捕魚的三十年中,你作為協會主席——我想,你肯定聽說過這些刺網漁船漁民在海上遇到過的各種事故——你有沒有聽說過誰出於緊急情況之外的什麼原因登船的事呢?你能想起這樣的事嗎?」

「沒有這樣的事,」約書亞答道,「海上有不成文的規矩,古德莫德森先生。漁民之間默認的規矩。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彼此沒什麼可說的。大家都在忙,沒工夫瞎聊,可不能在別人都忙着拖魚的時候還坐在甲板上喝着朗姆酒瞎白話。不,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登上別人的船,除非有好的理由——那個人遇到了麻煩,出了緊急情況,發動機不轉了,腿斷了。如果遇到這些情況,那就靠過去,上船。」

「那麼你是否認為,」內爾斯問,「如果不是卡爾·海因遇到了緊急情況需要幫助,被告,也就是宮本先生,是不會登上卡爾·海因的船的呢?」

「我只能這麼說,古德莫德森先生,我從未聽說過為了別的原因登船的事。我所知道的只有一種情況,這個我已經說過了,就是有人發動機出故障了,或者腿斷了。」

內爾斯小心翼翼地靠在被告席桌子的邊上,那隻失明的眼睛不安定地跳動着,他試圖用食指止住它,但無濟於事。「吉蘭德斯先生,」他問,「在海上和別的船系纜繩是不是很難?即便是在風平浪靜、光線很好的情況下?」

「是的,」約書亞答道,「有點兒難。」

「夜晚在開闊的水面系纜,這有可能快速做到嗎,在攻擊的情況下?有人能夠在另一個人不同意的情況下迅速做到這一點嗎?有沒有這種可能?」

「從來沒聽過,」約書亞擺了擺手答道,「雙方都同意的話也許還有可能。但需要很好的技巧。另一人不同意的情況下系纜——我認為不可能,古德莫德森先生。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兒。」

「你從來沒聽過有人違背他人意志強行登船的事嗎,先生?你認為這種舉動沒有操作的可能性嗎?你說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我說得對嗎?」

「你說得對,」約書亞·吉蘭德斯說道,「不可能做到。另一個人會把你甩開。不會讓你開到旁邊,再系上纜繩的。」

「除非在緊急情況下,」內爾斯說道,「沒有別的登船理由。是這樣嗎,吉蘭德斯先生?」

「是的,緊急情況登船。我沒有聽說過別的情況。」

「假如你想殺了某個人,」內爾斯強調道,「你認為你會強行登上他的船,並用你自己的魚叉攻擊他嗎?你有多年的海上經驗,所以我想請設想一下,先生,據你估計,這樣的計劃明智嗎?你覺得將纜繩系上他的船,然後登上他的船去實施謀殺的計劃可行嗎?或者你是否會試試別的方法,而不是在大霧中在開闊的海面強行登船,而且還是在深夜,在另一個人不同意的情況下——你是怎麼想的,吉蘭德斯先生?」

「如果他不想讓你登船的話,你是登不了船的。」約書亞答道,「我不認為那樣的事會發生。特別是對方是卡爾·海因。他不是那麼容易讓人登船的人——那麼大塊頭、強壯、彪悍。古德莫德森先生,這個宮本根本不可能強行登船。不可能。他登不了。」

「不可能。」內爾斯說道,「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刺網漁船漁民、聖佩佐刺網漁船協會的主席,你估計被告不可能登上卡爾·海因的船實施謀殺嗎?強行登船的問題排除了這種可能性——使之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是嗎?」

「宮本不可能強行登上卡爾·海因的船。」約書亞·吉蘭德斯說,「系纜太難了,卡爾也不是吃素的。如果他登船了的話,必定是某種緊急情況,引擎故障之類的。電池,他老婆不是說了嗎?卡爾遇到了電池問題。」

「好吧,」內爾斯說道,「電池問題。讓我們假設一下,如果你遇到了電池問題,船開不動了,也沒有人。你被困在海上。你會怎麼做呢,吉蘭德斯先生?你是不是會,比方說,換上一個備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