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五章 · 2 線上閱讀

天道一心撲在了捕魚的事業上,可惜他不是當漁民的料。捕魚很賺錢,他也需要錢,他有雄心壯志,有強健的體魄,也充滿熱情,但大海最終卻不買他的賬。他們沒能讓他們的錢翻倍,絲毫沒有,他們甚至沒能完全擁有海島人號。天道只是更加賣力地干,將改變生活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他帶回家的鮭魚的數量上。每個沒有捕到魚的晚上,他都覺得他的夢想在他面前消退,而他渴求的那塊草莓地也在離他遠去。他責備自己,也挑剔她,這加深了他們婚姻中的裂痕。初枝覺得縱容他的自哀自憐對他沒什麼好處,他為此恨她。她很難分清他的不快到底是因為這種恨還是因為深藏在心底的戰爭傷痛。再說,她現在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她要照顧他們,將以前放在丈夫身上的心思分出一部分來放在孩子們身上。她希望孩子能讓他心氣平和。她希望通過他們,他能不要那麼執迷於夢想過另一種生活。她知道孩子已經改變了她的內心。

是的,住進更舒適的房子,在六月的清晨走進飄着草莓味道的田野,站在風中聞着草莓的芬芳,那自然是好。但她現在所擁有的是眼前的這個房子和眼下的這種生活,不停地想抓住別的毫無意義。她試圖婉轉地告訴他這些,但天道卻堅持認為另一種生活、一種更好的生活就在不遠處,只要多捕一些鮭魚,等奧萊·喬金森行動變遲緩,等他們存夠錢,只要等待,便唾手可得。

此刻,初枝筆直地坐着,雙手放在膝頭,等待律師發問。「我想請你回想一下,」內爾斯說道,「大約三個月前,也就是今年九月初發生的事。那個時候你丈夫很想買下中央谷那塊待售的土地,我們可以這麼說嗎?你還記得嗎,宮本太太?」

「嗯,是的,」初枝答道,「他很想買下那兒的地。他一直都想着把它買下來。那以前是他們家的土地——一塊草莓地——他很想再種那塊地。他家人曾經很努力地想要買下它,但是在後來的戰爭期間,他們失去了一切。他們的土地也被剝奪了。」

「宮本太太,」內爾斯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請你再回想一下九月七日星期二那天的事。你也許還記得,奧萊·喬金森先生——中央谷一位種草莓的退休農民——作證說你丈夫在那天去找過他,問購買他七英畝地也就是你提到的草莓地的事。你還想得起來這事嗎?」

「是的,」初枝說道,「我知道這事。」

內爾斯點點頭,用手摩挲着前額;他在被告席的桌旁坐下。「你丈夫提到過要去那兒嗎?他告訴過你他和喬金森先生談了購買那七英畝地的事嗎?」

「是的,」初枝說道,「他告訴過我。」

「關於那次談話他說過什麼沒有?你還記得什麼嗎?」

「是的,」初枝說道,「他說了。」

初枝複述那天的情況。九月七日下午,她開車帶着孩子們從中央谷的舊農場經過時看見了奧萊·喬金森的牌子。她立刻調轉車頭,沿米爾倫路開進了友睦港,在皮特森雜貨店旁邊用公用電話給丈夫打了電話,將此事告訴了他。然後她就回家等着,一個小時後,天道回來了,帶來一個壞消息:卡爾海因已經將奧萊的農場買下了。

「我明白,」內爾斯說道,「這個壞消息——你丈夫是在九月七日晚上告訴你的嗎?」

「下午,」初枝說道,「我記得我們是在那天下午後半晌談到這件事的,在他出海捕魚之前。」

「下午後半晌,」內爾斯重複道,「沒能買到那七英畝地,你丈夫看上去失望嗎,宮本太太?你覺得他看上去失望嗎?」

「沒有,」初枝說道,「他並沒有失望。他充滿希望,古德莫德森先生,像我以前看到的他一樣滿懷希望。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奧菜·喬金森先生決定退休不再種草莓,並決定賣掉手裡的那塊地了。他說,事情總歸有轉機了——以前沒有機會,但是現在有了。他等這一刻等了幾年——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他迫不及待,滿懷希望。」

「讓我們往後推一天,」內爾斯抬起頭說道,「在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八日,他說了什麼嗎?他是否還是像你說的那樣,滿懷希望呢?」

「是的,」初枝答道,「還是。第二天我們又談到了這事。他決定去和卡爾·海因談一談,去找他談談買那七英畝地的事。」

「但他沒有去。直到第二天。他等了一天,是嗎?」

「是的,」初枝說道,「他等了一天。他有點兒緊張,想考慮一下該怎麼說。」

「那麼就到了九月九日,星期四了。」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對她說道,「是你丈夫和奧萊·喬金森談過之後的兩天;過了漫長的兩天。你能想起來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發生了什麼事?」

「他去找卡爾·海因談話——我說得對嗎?——昨天蘇珊·瑪麗·海因這麼說的。根據蘇珊·瑪麗·海因所說,九月九日星期四下午,你丈夫去了他們家,說要和卡爾談談。據蘇珊·瑪麗·海因說,他們在她家附近邊走邊談,大約三四十分鐘。她沒有跟在他們身邊或是聽到他們的談話,但她說那天你丈夫離開後她和她丈夫談過話。她說他們兩個談到了那七英畝地的事,以及你丈夫買到它的可能性。蘇珊·瑪麗·海因在回答提問的時候說關於那七英畝地,卡爾並沒有一口回絕你丈夫,卡爾沒有讓你丈夫認為拿回自家土地無望。她認為卡爾暗示了你丈夫有那樣的可能性。現在,你清楚了嗎,宮本太太?在九月九日下午,在他和卡爾·海因談過之後,你丈夫看上去還滿懷希望嗎?」

「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有信心,」初枝說,「和卡爾·海因談完後回家,他顯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有信心,也更迫切期待。他告訴我和以往那麼長時間以來相比,他覺得離拿回那塊地更近了。那個時候,我也覺得很有希望。我相信那真的會實現。」

內爾斯挺直身子,在陪審團面前緩緩踱起步來,一言不發地沉思着。靜默中只聽得風呼呼地搖撼着窗欞,蒸汽在取暖器中噝噝作響。向光線黯淡的審判室少了頭頂的燈光更顯灰暗。空氣中充盈着雪的味道。

「宮本太太,你說你充滿希望。不過,你也很清楚,死者的母親和坐在這裡的你的丈夫關係並不是很好。或許我們可以說他們吵過架。那麼你的希望是基於什麼呢?是什麼讓你這麼樂觀呢?」

「是的,」初枝說道,她很理解他有此一問。她自己也曾這麼問過天道:那些人會願意將他們迫不及待偷去的土地賣給他嗎?「埃塔和卡爾不是同一種人。」對此,天道答道。這次,做決定的人是卡爾,不是他媽。而卡爾和他曾經還是朋友。卡爾會憑良心做事的。

「宮本太太,」內爾斯繼續說道,「你丈夫在九月九日星期四下午和卡爾·海因談了話。在下一個星期四,即九月十六日,卡爾·海因就在白沙灣被發現溺斃在自己撒下的漁網中。這兩件事情之間隔了一個星期——整整六天七夜。整整一個星期,或者將近一個星期。我的問題是在這個星期里,你丈夫有沒有和你說起過卡爾·海因或是那七英畝地的事。他有沒有說過和那七英畝地以及他想拿回它們相關的事?你記得你丈夫在九日到十六日這一個星期里說到過這事或者做過任何意在拿回他家這七英畝地的事嗎?」

「嗯,」初枝解釋道,天道覺得沒什麼可做的,下一步要看卡爾的,應該等卡爾有所行動。應該讓卡爾考慮考慮再做決定。現在的關鍵是卡爾心裡怎麼想,他是想重複他媽媽的錯誤,還是覺得有責任彌補他家曾經的過失呢?他明白他的責任嗎?但是,不管怎樣,天道說,為同一個今人煩惱的問題緊接着再去找卡爾是不光彩的:他不想去乞求,將自己放在期望卡爾憐憫的位置上。他不想在卡爾面前顯得像個弱者或是暴露出有失顏面的迫切。不,在這件事情上最好耐心一點兒。急於求成或是完全暴露自己最終什麼也達成不了。他要等。他要等一個星期,他告訴初枝,然後再決定怎麼做。

十六日清晨,她正在燒茶水,他穿着膠鞋和橡膠工作服推門進來,說他在海上遇上卡爾了,當時濃霧密布,卡爾的電池沒電了,他幫了他,他們兩個握了手,談妥了那七英畝地的事。八千四百美元,定金八百美元。過了這麼多年,宮本家的土地又是天道的了。

但是那天晚些時候,大約是下午一點,皮特森雜貨店的夥計——傑西卡·波特——將這件可怕的事故告訴了初枝,卡爾昨晚在捕魚的時候掉進海里了。人們在白沙灣發現了纏在漁網中的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