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五章 · 1 線上閱讀

案件審理的第三天上午八點——法院審判室里像教堂和聖所一樣點起了十二支大大的蠟燭——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傳喚了他的第一位證人。被告的妻子宮本初枝從旁聽席的最後一排走過來,她的頭髮整齊地盤在腦後,塞在一頂未加修飾的帽子下面,帽檐在她的眼前投下一抹陰影。內爾斯·古德莫德森為她拉開門欄,她經過時,停下來看了一眼她丈夫——他就坐在她左手邊的被告席上,雙手齊整地交疊在身前。她朝他點了一下頭,臉上鎮定的表情絲毫未變,她丈夫也默默地沖她點了一下頭。他撤開交疊的雙手,將它們放在桌上,專注地看着她的眼睛。有那麼片刻的時間,被告的妻子似乎要轉身走向他了,但事實上她卻從容不迫地向艾德·索姆斯走去,索姆斯捧着《聖經·舊約》,耐心地站在證人席前。

宮本初枝在位置上坐下後,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對着一隻握拳的手咳了三聲,清了清喉嚨里的痰,然後大拇指鈎在背帶褲的襻帶上,從陪審團面前走過,他的那隻好眼睛的眼角溢出了一點兒眼淚。太陽穴處青筋突出,當他徹夜未眠的時候它們經常這樣。沒有電、沒有取暖器,他也像其他人一樣,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夜晚。兩點三十分,屋裡寒冷刺骨,他擦亮一根火柴,湊到懷表的錶盤上;他穿上短襪去黑漆漆的衛生間,卻發現馬桶里的水都凍住了。內爾斯冷得直哆嗦,呼出的氣迅速凝成一團團的白霧,他拿衛生間裡皮搋子的木柄打破那冰,扶着牆——腰痛正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塞塞窣窣、斷斷續續地小便完,爬回床上,蜷縮得像一片秋天裡的落葉,房間裡所有的被子他都蓋上了,但是他一夜都未能成眠,只能躺在那裡,直到黎明到來。此刻,在審判室,陪審員看得出來他既沒刮鬍子,也沒梳頭髮;他看上去至少老了十歲。他那隻失明的左眼今天上午也顯得尤其游移不定,不受控制。

像前幾次的審訊一樣,旁聽席上人坐得滿滿當當。聚集於此的很多居民都穿着大衣,套着膠鞋,圍着圍巾,他們沒有將衣物留在更衣室,便急着進來占位置。他們將雪帶了進來——雪花在他們的羊毛大衣上融化,使空氣中平添了一股潮濕的味道,慶幸能在這麼一個溫暖的地方看一件有趣的事情將如何發展。他們將露指手套和羊毛帽塞進衣服口袋,坐下來,知道自己能暫時避開這場暴風雪實在是運氣絕佳。他們的行為舉止還是如往常一樣恭敬有加;他們對待法律還是很嚴肅的,盧·菲爾丁雙目微閉地坐在法官席上,一副深不可測的思考狀;高出地面的陪審團席位上陪審員坐成一排,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這些都能給他們一種莊嚴的感覺。那些記者,職業使然,注意力都在被告的妻子身上,她今天穿着一條百褶裙和一件肩部帶有長長褶襉的罩衫。她的手優雅地放在《聖經》上面,臉上表情平靜。有個記者——戰後他曾在日本教過汽車工程師如何寫產品說明書——想起了他在奈良看過的一個表演茶道的藝妓,一樣的平靜。初枝的臉讓他仿佛聞到了當年茶室外的庭院裡散落的松針的清香。

但是初枝內心卻並不平靜,她的鎮定只是表面的。她知道,她丈夫對她來說是個謎,九年前他當完兵回來之後就是這樣了。他回到了聖佩佐家中,他們在歡飲泉路租了一間農舍。那是一個長滿了榿樹的死胡同;他們看不見任何其他的房子。夜裡,天道會被噩夢驚醒,然後穿着拖鞋和浴袍走進廚房,坐在那裡喝茶發呆。初枝發現自己嫁給了一個退役士兵,這是她婚姻中一個殘酷的現實。戰爭在他心裡留下了陰影,給他一種揮之不去的罪惡感。對她來說,這就意味着她必須以一種在他去參加戰爭之前從未預想過的方式去愛他。那和寬容無關,她沒有試圖去了解他的內心,放縱他的悲傷或是想法。相反,她讓自己也完全沉浸在他的痛苦中,不是去安慰他,而是給他時間讓他平復心情。她不後悔,她知道自己應該盡一個妻子的義務,也很願意忽略自己。這讓她的生活比種植草莓有更多的意義,何況,這麼做既令人煩憂,卻也是有好處的。凌晨三點,她和他面對面地坐在廚房飯桌前,他有時默默地發呆,有時向她傾訴,有時啜泣不已,她間或窺得他一絲半毫的憂傷,便為他收藏在自己心裡。

她懷孕後,天道的情況有所改善;他找到了一份罐頭廠的工作,和他弟弟健二一起在那裡包裝三文魚。他開始談到買農場的事,並且開着車帶她到島上各處去看那些待售的土地。但每每都不能滿意——灌溉問題、陽光問題或土質問題,等等。一個雨天的下午,天道得出結論,並很嚴肅地告訴她,如果有機會,他打算買回他父母以前種的那塊地。他又提到了那件事——他們本來再付最後一期款就能正大光明地擁有那七英畝地了,但是埃塔·海因卻毀約,將他們的土地賣給了奧萊·喬金森;那塊地本來是要歸在他名下的,因為他是家中的長子,也是宮本家族中第一個獲得美國國籍的人。因為集中營,他們失去了一切。他父親死於胃癌;母親去了弗雷斯諾,和嫁給了一個家具商的姐姐一起生活。天道一拳捶在方向盤上,詛咒世界的不公。「他們是賊,」他憤怒地說道,「他們從我們這裡偷走了它。」

從戰場回來六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她醒來發現他不在床上,屋裡到處都找不到他,初枝坐在黑漆漆的廚房裡,惴惴不安地等了七十五分鐘,外面下着雨,刮着風,車也不在車庫裡。

她等待着。她用手撫摸着肚子,想象着腹中嬰兒的形狀,希望能感覺到它在動。儲藏室的屋頂有一處在漏兩,她站起來去倒空放在那裡接雨水的盆。凌晨四點後,天道帶着兩個粗麻布袋進來了;他已經被雨淋透了,膝蓋上沾着泥。他打開電燈,發現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餐桌旁,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天道也看着她,然後將一個袋子放在地板上,另一個擱在椅子上,將帽子取下。「珍珠港事件之後,」他對她說,「我父親就將這些埋藏了起來。」他開始將東西拿出來——他的木質劍道練習劍、下緒、御角帶、劍道服,以及他的木刀——一樣樣小心翼翼地放在廚房餐桌上。「這都是我家的,」他邊擦去眉毛上的雨水邊說,「我父親把它們藏在我們的草莓地里。你看這個。」他接着說道。

那是一張照片,天道穿得像個武士,雙手握着一柄木劍。照片中的他只有十六歲,但臉上已經有幾分英氣。初枝久久地看着照片,特別是天道的眼睛和嘴巴,想看看能發現些什麼。「我曾祖父,」天道一邊脫掉外套一邊說,「是一個武士,一個優秀的軍人。他在熊本戰場上自殺了——用自己的劍殺死了自己,切腹——」天道在自己身上比畫了一下,想象中的劍深深地刺入他身體左側,然後果斷向右划去。「他持劍在戰場上與一支手持來復槍的皇家衛戍部隊對抗。你想想看,初枝。」天道說道,「提劍上戰場和來復槍對抗。他心知必死無疑。」

他跪在地板上的袋子旁邊,從裡面拿出一棵草莓苗。雨水重重地打在他們的屋頂上、牆壁上。天道又拿了一棵苗出來,一起放在桌上的燭光下,讓她能看見。他將它們舉到她面前,她看見他手臂上的血管和青筋在皮膚下跳動,他的手腕和手指都那麼有力。

「我父親種下了這些植物的祖宗,」天道憤怒地對她說道,「我們小時候就在他們種的這些果子旁邊玩。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睡吧。」初枝答道,「洗個澡,擦乾身上的水,睡吧。」

她起身離開廚房的餐桌,他們的孩子在她腹中一天天長大,她知道他能從她肚子的輪廓看出來。「你很快就要當父親了,」走到門口時,她提醒他道,「我希望這能讓你快樂,天道。我希望這能幫你忘記這一切。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幫你。」

「我會將農場拿回來的。」雨聲嘈雜,天道答道,「我將住在那裡。一起種草莓。一切都會好子起來,我要把我的農場拿回來。」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快九年了。他們盡力節省每一分錢,能放棄的東西都放棄了,最後終於攢夠了足以買棟自己的房子的錢。初枝想搬離歡飲泉路盡頭這間租來的破屋,但天道說服她說更好的選擇是買一艘刺網漁船。不出一兩年,他說,他們的錢就能翻一倍,不但可以完全買下那條船,剩下的錢還夠付一塊地的首付。奧萊·喬金森老了,他說,他不久就會想賣掉那塊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