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三章 線上閱讀

白港海邊岩石上的監測燈塔是一座用加強混凝土做成的塔,高出海平面一百英尺。在它立起來之前的三十年裡,曾經有十一艘船在這裡擱淺——兩艘郵政船、七艘運木材的縱帆船、一艘挪威貨輪,還有一艘裝載着紐卡斯特的煤回西雅圖卻遭遇風暴的四桅帆船。這兒已經再也沒有它們的痕跡了——它們已經散架,多年過去,碎片也盡數被海水捲走了。只剩下一堆布滿藤壺硬殼的岩石和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天邊的灰暗水域,在遠處水天相接處變得模糊。

有時候,潮汐特別高的時候,潮水會一直衝上燈塔,將鹽量豐沛的海藻甩到它腳邊,那些植物現在纏繞在它周圍,像海苔一樣,在這個小燈塔的銅底座下面有十六個折射鏡和四個帶水印的凸面鏡。海岸觀測員讓它們的齒輪保持潤滑,凸面鏡每分鐘旋轉兩次。儘管如此,事故還是時有發生。似乎事故根本就無法避免。在濃霧中,燈根本就看不見,船還是繼續擱淺。海岸觀測站沿小島海岸線裝上了傳聲板,並在船艦灣每隔一段距離便安置一些浮標,這些方法對島民來說似乎已經足夠,直到一個事故發生。在北海岸線約一里處,一艘從聖弗蘭西斯科來的、裝着柴油的渡輪撞在岩石上碎了,然後是一艘裝滿原木的駁船;再然後是從維多利亞港開岀的海上營救蒸汽船。船隻失事的消息令島民更相信宿命論。很多人認為這些事情都是上帝操控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不可避免的。船隻失事後,他們一群群地來到海邊,站在海灘上,神情嚴肅地看着最新發現的船隻;有的人還帶着雙筒望遠鏡和照相機。有時間的老漁夫用漂來的浮木生火取暖,大海會將擱淺船隻的碎片衝上岸。大家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島民毫無根據地得出各式各樣的結論:舵手操作失誤、舵手沒經驗、看錯了數據表、信號弄混了,霧、風、漲潮、失靈。幾天後船散架了,沉沒了,或者海上救險公司在卸載了船上二十五分之一的貨物後放棄搜救時,島民們會茫然地看着,一言不發,然後搖搖頭。約莫一個星期之後他們會很小心地說起他們看到的情景,然後整件事就會慢慢地淡出他們的話題,只會偶爾自己想起來一下。

伊什梅爾·錢伯斯在天黑之前到了燈塔,坐在魁梧的海軍上士伊凡·鮑威爾的辦公室里。那裡點着煤油燈,鑄鐵爐里生着火。外面有台發電機給燈塔供電,所以每隔三十秒,燈塔的信號燈就在玻璃窗外閃幾下。鮑威爾上士的辦公桌收拾得很整潔——一本日曆記事簿、兩個直立式筆座,一隻幾乎裝滿的煙灰缸、一台電話機。他坐在一把辦公靠背椅里,指間夾着一根點着的煙,一會兒撓撓臉,不時咳嗽幾聲。「我着涼了,」他聲音沙啞地向伊什梅爾解釋,「我這會兒不是很有力氣。但我會盡力幫你的,錢伯斯先生。你需要為報紙搜集信息,是不是?」

「是的,」伊什梅爾說道,「我想寫一篇關於這場暴風雪的文章。不知道你是否能有一個清楚的、關於以前的天氣的記錄,或許我能看看。查看以往的記錄,諸如此類的信息。然後作一些比較。我不記得有過這樣的暴風雪,但那並不意味着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們做了大量的記錄。」鮑威爾上士答道,「燈塔比海岸觀測站的年代還久遠些——我不知道可靠信息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去看看。那裡的記錄只怕多得你都不想去看。我倒是很有興趣看看你能有什麼發現。」

鮑威爾上士坐起身,小心地摁滅了手中的煙。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是誰?」他聲音冷硬地對着話筒說, 「知道利凡特在哪兒嗎?去找一下他,讓他來我這兒。讓他帶兩盞煤油燈來。告訴他我要他立刻來。」

他用手捂住話筒,吸了吸鼻子,看着伊什梅爾。「你要多長時間?我可以讓利凡特幫你兩個小時,最多。」

「沒關係,」伊什梅爾說,「我不想麻煩這兒的任何人。給我指一下路就可以了。」

伊凡·鮑威爾將手從聽筒上移開。「斯莫茲,」他說道,「去找利凡特。告訴他我這就需要他。去找吧。」

他掛上電話,又吸了吸鼻子。「這樣的天氣沒有船來。」他說道,「一小時前我們就和尼亞灣通過話了。我想這雪不到明天下午是不會變小的。」

那個叫利凡特的無線電報務員到了。他個子高得足以做籃球運動員了,六點五到六點六英尺,有着大大的喉結和一頭濃密的黑色捲髮,他帶着一盞燈和一個手電筒。「這位是伊什梅爾·錢伯斯,」鮑威爾上士介紹道,「是我們鎮上辦報紙的,他需要看看我們的天氣記錄。你給他安排一下,帶他去找一下。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再給他弄兩盞燈。」

「還有別的事嗎?」利凡特問。

「別忘了你的無線電監測值班時間,」鮑威爾說道,「還有兩個小時就是你了。」

「我說,」伊什梅爾說,「只要給我指下方向就可以了。不必占用誰的時間。」

利凡特帶他去了二樓的記錄室,那裡滿室的木箱、文件櫃和桶狀布袋,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散發着商標紙和油墨的味道,有段時間沒有人打掃了。「全都標着日期呢。」利凡特說,找了個地方放燈,「這就是我們做事的方式——基本上按日期來。無線電信號記錄、船舶往來記錄、天氣記錄、維修記錄——這兒所有的一切,我想,都是按日期來的。所有的東西上面都標明了日期。」

「你還有無線電監測值班?」伊什梅爾問,「你是無線電報務員?」

「現在是,」利凡特說,「我到這兒才兩個月左右——前面那班人調走了,我才上來的。」

「你們的工作要做很多記錄嗎?這些都是無線電報務員記的嗎?」

「有個人專門做速記,記錄所有無線電來往信號。」利凡特向他解釋道,「他將它們記下、存檔,最後再放進柜子里。這似乎就是它們的全部意義。占地方,就是這樣。沒人會再想起它們。」

伊什梅爾拿起一個馬尼拉文件夾,湊到燈下。「看來我要花上一段時間了,」他說,「要不你去忙你的事吧。有需要的話我再找你。」

「我去給你再拿盞燈來。」利凡特答道。

一箱箱的海事記錄中間,只剩下他一人獨處了,燈光照亮他呼出的霧氣。房間散發出海水的鹹味和年深日久的霉味——都是逝去的歲月的味道。伊什梅爾試圖集中精神工作,但初枝坐在他後車座上的樣子——她的目光和他的在後視鏡里相遇——勾起了他過去的記憶。

戰後他第一次看見她時,他記得,她試圖示好,但他卻不能接受。在皮特森雜貨店,他站在她身後,手裡拿着牛奶和餅乾,在那裡排隊。他靜靜地站在那裡,心懷恨意。她肩上背着嬰兒,轉過身,禮貌性地說她聽說了他胳膊的事,她很難過,說她很遺憾他在戰爭中失去了胳膊。他記得她當時還一如既往的美麗,除了眼角有點兒顯老之外,看着她的臉、她的頭髮——她將它們編成辮子束在腦後——他覺得很心痛。伊什梅爾站在那裡,臉色蒼白憔悴——他着涼了,有一點兒發燒——呢大衣的袖子用別針別着,手裡緊緊抓着牛奶和餅乾,久久地、木然地盯着初枝的嬰兒,雜貨店的收銀員伊利諾·希爾假裝沒聽見初枝說了什麼似的,其他人,包括伊利諾·希爾,對此——伊什梅爾失去了一條胳膊——都已無動於衷。「日本鬼子乾的,」伊什梅爾冷冷地說,仍然木然地看着那個嬰兒,「是他們射中了我的胳膊。日本鬼子。」

初枝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轉向伊利諾·希爾,打開零錢包。「對不起。」伊什梅爾立刻說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個意思。」但她就像沒聽到一樣,他放開餅乾和牛奶,將手放在她肩上。「對不起。」他又說道,但是她沒有回頭看他,並躲開了他的手。「真的很抱款。我很痛苦。你明白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有口無心,我——」

伊利諾·希爾努力裝作沒有聽到伊什梅爾這個退伍老兵在她面前說的這番話。每次他說到自己,試圖說出那些他心裡想說的話時,人們就是這種反應,沒人想聽。也有其他參加過戰爭的男孩,他發現有時候他能和他們說得上話,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對不起,初枝。」他又說了一遍,「非常抱歉,都怪我。」

他沒買牛奶和餅乾就離開了。他回到家,寫了一封道歉信,解釋了一大堆,說他當時不在狀態,說有時他說的不是心裡想的,說他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說過日本鬼子,說他再也不那麼說了。那封信在他的書桌抽屜里放了兩個星期之後,被他扔掉了。

他身不由己,他打聽到她的住處、她開的車。看到她丈夫宮本天道時,他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收緊了。他覺得自己心裡越來越堵,很長段時間裡,他晚上睡不着覺。他醒着躺在床上,直到凌晨兩點,然後他會打開燈,讀讀書,看看雜誌。然後慢慢地,黎明就到了,他就不必睡覺了。一大早,他會出去沿着島上的小路散步,慢慢地漫步其間。有一次,他這麼做的時候遇見了她。她在弗萊徹灣的沙灘上,忙碌地耙蚌殼。她的孩子睡在一旁的毯子上,上面打着一把傘。伊什梅爾有意來到沙灘上,蹲在初枝旁邊,她正在將蚌殼剔出來,倒進一個簍子裡。「初枝,」他懇求道,「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我已經結婚了,」她看都沒看他就說,「我們單獨在一起不合適。叫人看見不好,伊什梅爾。他們會說閒話的。」

「這兒沒人。」伊什梅爾答道,「我必須和你談談,初枝。你欠我的,是不是?你不覺得嗎?」

「是的,」初枝說,「我欠你的。」

她轉過臉,看着她的孩子。太陽照到了小孩的臉上;初枝調整了沙灘傘的位置。

「我就像個垂死之人,」伊什梅爾對她說,「從你去曼扎納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一刻是快樂的。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嗎,初枝?有時候,我覺得我快瘋了,或許會被送進貝靈厄姆的瘋人院。我瘋了,睡不着覺,整夜整夜地醒着。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有時,我覺得我受不了了。我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但是沒用。我無能為力。」

初枝用左手手背推了一下眼前的頭髮。「我很抱歉,」她輕輕地說,「我不想讓你不幸。我從來沒想過要讓你痛苦。但是我不知道我現在能為你做什麼。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幫你。」

「你會覺得我瘋了,」伊什梅爾說,「但我只想抱抱你。我只是想抱你一次,聞聞你的頭髮,初枝。然後我就會好起來的,我想。」

初枝手裡抓着蚌殼耙,冷冷地看着他,看了許久。「可是,」她說,「你知道我不能。我不能碰你。伊什梅爾。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都得將它忘記,然後繼續我們的生活。在我看來,沒有折中的辦法。我結婚了,有了孩子,我不能讓你抱我。所以我希望你站起來,離開這裡,永遠忘了我。你必須忘了我,伊什梅爾。」

「我知道你結婚了。」伊什梅爾說道,「我想忘了你。我想。如果你能抱抱我,我想我就能開始忘記你。初枝。就抱一次,然後我就會走開,水遠不再和你講話。」

「不,」她說,「不行。你應該去找別的方法忘記我。我永遠不會抱你的。」

「我沒有說愛,」他說,「我不是在請你試着愛我。只是像一個人對另一個同類一樣,只是因為我很痛苦,不知道向誰求助,我只是讓你抱我一下。」

初枝嘆了口氣,轉頭看着別處。「走開。」她說道,「我傷害了你,的確。讓你痛苦我非常抱歉,但我不會抱你的。伊什梅爾。你得繼續生活下去。現在請你站起來,離開這裡。」

多年過去,現在她丈夫被指在海上殺害了一個男人,接受審問。在海岸觀測站的這個存檔室,伊什梅爾突然想到這些文件中或許能找到一些和天道的案件相關的東西。他突然將天氣記錄放到了一邊,開始在文件櫃裡搜尋起來,一種奇怪的激動在他心裡升起。

伊什梅爾花了十五分鐘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放在門右邊的一個文件櫃從下面數第三個抽屜里——一九五四年九月十五日至十六日的記錄。無風、中浪、濃霧、溫暖。午夜一點二十分,S.S.西·科羅拉,希臘屬,黎巴嫩旗;她從她所在位置向西發出了信號,朝南往西雅圖行駛。信號內容用的是縮寫:科羅拉從西北方向發出呼叫,56號傳聲板,希望通過燈塔無線信號定位。她沿途應該看到了測繪標,但領航員對此不是很確信,那天凌晨一點二十六分時,濃霧,她向燈塔發出信號尋求幫助。因為有干擾,信號很弱,所以當班的無線電值班員建議科羅拉的領航員通過56號傳聲板讀取信號,她就在蘭溪頓島的北岸,相應確定自己的位置。科羅拉的領航員鳴了一聲笛,中斷了通話。科羅拉在大約56號浮標筒附近駛離航道,他記道,往西北方向轉去,橫穿過船艦灣。

船艦灣,就是那晩戴爾·米德爾頓、凡斯·寇普和倫納德·喬治他們看見卡爾·海因撒網的地方。那晩有艘大貨輪從捕魚區穿過,造成的大浪足以將一個健碩的男人掀下船。

一點四十二分,根據舵手指示,科羅拉按正確的方向拐彎,海員加了兩塊傳聲板,隨後又確認了三次——58號、59號、60號傳聲板。科羅拉的無線電報務員似乎確認他們已經回到了正確的航道。接近白沙灣的時候,他接收到了燈塔的無線電信號,就更自信了,於是向南拐了個大彎。科羅拉鎖定燈塔的信號,朝西雅圖駛去。

所有文件一式三份——軍用標準的複寫本。都有無線電值班員的簽名,一個叫菲利普·米荷蘭德的水手——他謄寫的無線電信號的內容。伊什梅爾將水手米荷蘭德謄寫的三頁內容抽出來,折了兩折。幾張紙放在他的大衣口袋裡剛剛好,他讓它們待在那裡,摸着它們,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拿起一盞燈,走了出去。

在樓下的大廳里,他找到了在一台煤油取暖器旁慢慢翻看《星期六報》的利凡特。「我好了。」他說,「還有一件事。菲利普·米荷蘭德我想和他談談。」

利凡特搖搖頭,將雜誌放在地板上。「你認識米荷蘭德?」他說。

「是的,有點兒認識。」伊什梅爾說。

「他走了。他調到弗拉特瑞角了,他和羅伯特·米勒一起。我們就是那時候來這兒的。」

「我們,」伊什梅爾說,「還有誰呢?」

「我和斯莫茲,我們兩個。我們一起來的。斯莫茲。」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米荷蘭德什麼時候離開的?」

「還是九月份的事。」利凡特說,「我和斯莫茲是九月十六日調來做二班無線電值班員的。」

「二班?就是在晚上嗎?」

「是的,夜班。」利凡特說,「我和斯莫茲值夜班。」

「這麼說米荷蘭德走了。伊什梅爾說,「他是九月十五日離開的?」

「不可能是十五日走的,」利凡特說,「因為他十五日晚上還值班了。他應是在十六日離開的,沒錯。他和米勒九月十六日去的弗拉特瑞。」

沒人知道,伊什梅爾心想。聽到科羅拉的無線電信號的人第二天就去了別的地方。他們在十五日晚上值完班之後就一覺睡到十六日早上,然後就離開了聖佩佐島。謄寫的無線電信號被夾進了馬尼拉文件夾,文夾被放進了一個堆滿海事守望記錄的房間裡的一個文件櫃裡。誰會找到他們呢?伊什梅爾想,放在那裡它們就等於永遠消失了,沒人會知道這事:卡爾·海因溺斃的時候,他的錶停在一點四十七分,一點四十二分,一艘貨輪駛過船艦灣——五分鐘之差——毫無疑問,它激起的海浪足以掀翻一艘小小的刺網捕魚船,將一個健碩的男人拋進海里。或許有一個人知道事實,就是死者本人。關鍵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