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一章 線上閱讀

輪到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向蘇珊·瑪麗·海因提問的時候,他站得離證人有一些距離:他不想離這樣一個悲慘、性感的美麗女人太近,以免被人認為好色。他很清楚自己一把年紀了,如果他不和蘇珊·瑪麗·海因保持一點兒距離,並做出一副冷漠超然的樣子,是很容易引起陪審員的反感的。上個月,安納柯蒂斯的醫生告訴內爾斯,他的前列腺有增生,需要通過外科手術來切除,他以後都可能不能射精了。那個醫生問了內爾斯一些尷尬的問題,而他則被迫承認了一個令自己感到羞辱的事實:他已經沒法勃起了。他可以短暫地勃起,但不等他有快·感,它就在他的手裡萎掉了。最糟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一個像蘇珊·瑪麗·海因這樣的女人讓他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打量着站在證人席上的她,他覺得很失敗。他再也不可能再向任何女人展示他作為情人的優點和價值了——即便是鎮上他認識的那些和他年齡相仿的女人——他已經沒有那種價值了,他不得不在心裡承認——作為情人他完全是過去時了。

內爾斯看着蘇珊·瑪麗·海因,想起自己精力最旺盛的時期到如今已經半個多世紀了。他簡直不太相信事情會這樣。他七十五歲了,被困在一具日漸衰朽的軀殼裡。睡眠和撒尿對他來說都顯得困難。他的身體已經背叛了他,大多數他曾經不在話下的事情都不太可能了。面對這樣的處境,人也許很容易變得暴躁,但內爾斯決定不在無法逆轉的生命規律面前做那些無謂的掙扎。他的確是個有智慧的人——如果你想這麼說的話——雖然他知道多數老人根本不明智,他們只是戴了一張薄薄的智慧的面具,作為對抗這個世界的盾牌而已。其實,年輕人想從年齡的增長中獲得的那種智慧並不能從生活中獲得,不管他們活了多少年。他希望他能告訴他們這一點,而不招致他們的譏笑或同情。

內爾斯的妻子死於結腸癌。在她生前,他們相處得並不是特別好,但他還是很想念她。有時候他會坐在公寓裡獨自啜泣,清空心中的自我憐憫和懊悔。有時候,他會試圖做一些不成功的自·慰,希望能重新找到讓他深感痛心的失去的那部分自己。極少的時候,他說服自己他能做到,年輕的那個他依然深藏在他的身體裡。多數時候他都接受這不是事實,然後用各種方法來安慰自己,卻都是徒勞。他愛上了吃東西。

他愛下棋。他對自己的職業倒不是很在意,但他知道自己擅長做這一行。他愛閱讀,他知道自已閱讀的習慣是偏執的、神經質的,他告訴自己如果他讀點不像報紙雜誌那樣膚淺的東西的話,他可能真的會好起來的。問題是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讀「文學」,不管他內心有多麼敬仰它。確切地說,不是《戰爭與和平》讓他覺得無聊,而是他的思想根本不能集中在那上面。另一個缺陷:他的眼睛只能給他提供半個世界的視野,閱讀會使他的神經衰弱症發作,讓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感覺他的智力也在退化——雖然對此沒人能做出準確判斷。但他的記憶力確實沒有以前年輕的時候好了。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將大拇指插在背帶褲的襻帶後面,以探究的眼神看着證人。「海因太太,」他說,「九月九日,也就是星期四的時候,被告出現在你家門前的台階上,是嗎?剛才你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古德莫德森先生,沒錯。」

「他說要和你丈夫談點事,就嗎?」

「是的。」

「他們是出去談的?沒有在房子裡說什麼?」

「是的,蘇珊·瑪麗說道,「他們出去談了。在我們的田地里,,談了大約三四十分鐘。」

「我明白了,」內爾斯說道,「你沒有在他們旁邊嗎?」

「沒有,」蘇珊·瑪麗說道,「我不在旁邊。」

「那你有沒有聽到一點兒他們談話的內容呢?」

「沒有。」

「也就是說,談話的內容你並不是親耳聽的——是這樣嗎,海因太太?」

「我所知道的是卡爾告訴我的。」蘇珊·瑪麗答道,「我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沒有。」

「謝謝。」內爾斯說道,「我很關心這一點。你沒有聽到談話,卻在為談話的內容提供證明。」

他捏了捏自己喉部鬆弛的皮膚,用那隻好的眼睛看向菲爾丁法官。用手托着腦袋的法官打了個哈欠,漠然地回看着他。

「那麼,」內爾斯說,「海因太太,我們可以這麼說,你丈夫和被告一邊走一邊談,而你沒有跟去。是這樣的嗎?」

「是的。」

「三四十分鐘後你丈夫回來了。是不是,海因太太?」

「是的。」

「你向他詢問過他和被告談話的內容嗎?」

「是的。」

「他告訴你他們兩個談了土地的問題?就是二十多年前你婆婆賣給奧萊·喬金森的那塊地?就是被告童年時家住的那塊地?是這樣的嗎,海因太太?」

「是的,」蘇珊·瑪麗答道,「就是這樣。」

「你和你丈夫當時剛付了買那塊地的定金。是那樣的嗎,海因太太?」

「是的,我丈夫付了定金。」

「讓我們想想,」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九月六日星期一,是勞動節,七日星期二的時候,喬金森先生將他的那塊土地掛出來出售……然後在星期三,九月八日,你丈夫和喬金森先生簽訂了買賣合同,是嗎?」

「應該是的,」蘇珊·瑪麗說道,「星期三那天好像是八號。」

「然後,第二天,被告去了你家?是星期四,九月九日嗎?」

「是的。」

「好的,」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道,「你已經證明在九日下午被告出現在你家門口,他和你丈夫一邊散步一邊談話,但他們談話時你並不在場。我說得對嗎,海因太太?」

「是的,你說得對。」

「然後,」內爾斯說道,「那天下午被告離開後,你和你丈夫坐在廊下談話了?」

「是的。」

「你丈夫顯得不願意談論他和被告談話的內容?」

「是的。」

「你追問他了?」

「是的。」

「他告訴你他向被告表示願意仔細考慮一下這件事?表示他會考慮一下是否將那七英畝地賣給宮本先生?或者是讓喬金森先生這麼做?」

「是的。」

「他告訴了你他擔心他母親的反應,如果他將地賣給被告的話?你是這麼說的嗎,海因太太?」

「是這麼說的。」

「但他真的考慮做這樣的交易嗎?」

「是的。」

「那麼他也同樣向被告表示過這個意思?」

「是的。」

「也就是說,九日那天宮本先生離開你家的時候,他從你丈夫那裡得到的回答,是你丈夫還是有可能將那七英畝地賣給他的。」

「沒錯。」

「你丈夫告訴過你他鼓勵宮本先生相信有這樣的可能嗎?」

「鼓勵?」蘇珊·瑪麗·海因答道,「這個我不知道。」

「讓我這樣說好了,」內爾斯說道,「你丈夫沒有明確地說不?他沒有引導被告相信他完全沒有可能拿回他家的地,是不是?」

「沒有。」蘇珊·瑪麗答道。

「換句話說就是,他鼓勵宮本先生相信至少還是有這個機會的。」

「我猜是的。」蘇珊·瑪麗說道。

「不在談話現場,我想你只能猜了,」內爾斯說,「海因太太,你只能將你丈夫告訴過你的告訴法庭。話也許不會百分百準確,因為如你所說,你丈夫知道你對搬家的事不太同意,可能會改換他和宮本先生談話的語氣和內容——」

「反對,」阿爾文·胡克斯插話道,「有爭議。」

「反對有效,」法官說道,「古德莫德森先生,不要扯遠話題。你只能問證人和她的證詞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問題。不能說到別的——這你知道的。請繼續發問。」

「很抱歉。」內爾斯答道,「好吧,海因太太,請原諒。你丈夫和被告小時候是在一起長大的,我說得對嗎?」

「就我所知,是的。」

「你丈夫以前有沒有提到過他,作為鄰居、一個年少時期的熟人?」

「提到過。」

「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們在十一二歲時一起去釣魚?或者在同一個中學棒球隊或者足球隊裡打球?或者多年裡一起乘同一輛校車上學?他有沒有說起過這些,海因太太?」

「我想他說過。」蘇珊·瑪麗說道。

「嗯,」內爾斯說着又拉了拉喉嚨處褶皺的皮膚,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海因太太,」他說道,「剛才你提到官本先生的『臭臉』可能是針對你婆婆的。你記得這麼說過嗎?」

「是的。」

「你沒有說過被告用同樣的眼神看過你,是嗎?我記得沒錯吧?」

「沒有,我沒那麼說過。」

「也沒有那樣看過你丈夫嗎?你說過他用陰森的眼神看着你丈夫嗎?還是只是你婆婆提到過有那樣的事?」

「我不能代表他們說話,」蘇珊·瑪麗答道,「我不知道他們以前的事。」

「當然,」內爾斯說道,「我也不想要你代表他們說話。只是剛才——胡克斯先生向你提問的時候——你似乎很樂意那麼做,海因太太。所以我想我或許也能試試。」他微笑道。

「好了,菲爾丁法官打斷他,「行了,古德莫德森先生。請繼續提問,要麼就坐回去。」

「法官大人,」內爾斯答道,「有很多的道聽途說被當成了證據。我必須指出來。」

「是的,」法官說道,「很多道聽途說的話——但你沒有指出來,古德莫德森先生。因為你知道根據法律規定,海因太太有責任匯報她和她被害的丈夫之間的談話內容。不幸的是他自己不能說了。海因太太發了誓要講真話。作為法庭,我們沒有選擇,只能取信她所告訴我們的。」他慢慢地轉向陪審員「這裡涉及的是一項叫作《死亡條例》的法律,這個名字不太好聽。」他解釋道,「正常情況下,它禁止和死者有過談話的人出庭作證——也就是說我可以將剛才的證詞視為道聽途說,不予取信——因為涉及的個人已經死亡。但是,在刑事案件中,《死亡條例》並不禁止這類的證詞,這一點古德莫德森先生你很清楚。不過,坦率地說,《死亡條例》是造成了一個……法律上的可疑區。我相信,古德莫德森先生想要指出的正是這一點。」

「是的,」古德莫德森先生說道,「這正是我想指出的。」他向法官點頭致意,掃了一眼陪審團的成員,然後轉身看着宮本天道。他還筆直地坐在被告席的桌前,手齊整地疊放在身前。就在這時,審判室的燈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然後滅了。皮爾索路上有棵樹倒了下來,扯斷了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