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九章 · 2 線上閱讀

「我不知道。」斯特林·惠特曼說道。

「你不知道?」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問。魚叉還在他手裡,但現在他將它放在自己和那位血液科專家之間的證人席狹長邊緣上。

「醫生,」他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檢驗死者屍體的驗屍官在報告裡提到『在死者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內側到手腕外側有一道輕微的傷口’。換句話說,手掌上有傷口。卡爾·海因的右手掌上有一道很普通的傷口。惠特曼醫生,像那樣的一道傷口有沒有可能——如果那隻手握着魚叉柄這個位置的話——就是那道傷口導致你提到的B型陽性血滲入木頭裡的呢?這有沒有可能,醫生?有沒有?」

「是的,有可能,」斯特林·惠特曼答道,「但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只是按莫蘭治安官說的檢驗那血跡。而我發現魚叉上的是B型陽性血。至於怎麼弄上去的,我完全不知。」

「呃,」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謝謝你這麼說。你說過,每十個白種男性中有一個是B型陽性血型,是不是?也就是說,在一座像我們這樣的島嶼上,大概有二百個男人是這種血型,是嗎,醫生?這麼說對嗎?」

「是的,我想是的。這座島上百分之十的白種男性。它——」

「那麼這種概率在日裔男性中不會高點嗎,醫生?在島上的美籍日裔公民中B型陽性血型的概率是不是會高一點兒呢?」

「是的,會高一點兒。大約百分之二十。但是——」

「百分之二十,謝謝,醫生。那麼這個島上有B型陽性血的男人真不是個小數目呢。但是為了說明問題,讓我們再假設一下,假設魚叉上的血跡的確是卡爾·海因的,雖然事實上它可能是島上幾百個男人中的其中一個的——讓我們暫且做個假設好了。在我看來,它沾在上面至少有兩種可能的情況。它可能來自死者的頭部,也可能來自他手上的那道普通傷口——頭部或手掌,醫生,兩者都有可能。那麼,考慮到那血跡是在魚叉的手柄端,在人們通常用手握着的地方,考慮到你在上面只看到血跡,卻沒有看到骨頭或者頭皮或者髮絲——我想那應該是頭部創傷會留下的痕跡——你覺得哪種情況更有可能?魚叉上的血跡,如果說它是卡爾·海因的,那它到底是來自他的頭部還是手掌呢?」

「我不知道。」斯特林·惠特曼說道,「我只是血液科的醫生,不是偵探。」

「我並不是要你做偵探,」內爾斯說道,「我只是想知道哪一種情況更有可能?」

「手掌,我想是。」斯特林·惠特曼承認道,「我想手掌的可能性大於頭部。」

「謝謝,」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道,「很感謝你排除重重困難來到這裡,並告訴我們這些。」他轉身離開證人,走向艾德·索姆斯,將魚叉遞給他。「你可以收起來了,索姆斯先生,」他說,「謝謝你。我們用完了。」

三個漁民——戴爾·米德爾頓、凡斯·寇普和倫納德·喬治——都出庭作證,證明在九月十五日晚上見過卡爾·海因的船——蘇珊·瑪麗號——在船艦灣的捕撈區撒了網。此外,他們也看見了宮本天道的船,海島人號,在同一片海域,差不多是相同的時間段。倫納德·喬治解釋說,船艦灣和島上的漁民捕撈鮭魚的其他很多地方一樣,因為海底地形狹窄,漁民捕魚的時候經常能看見彼此,移動船隻的時候也要特別小心,以免在多霧的夜晚——初秋季節的島縣經常大霧迷濛——經過別人撒網的區域時螺旋槳纏上別人的網,將別人的網扯壞。正因如此,那晚八點到八點半的時候,倫納德在船艦灣還是認出了蘇珊·瑪麗號和海島人號,儘管當時有霧。他回憶說,他開過去的時候看見海島人號開過來,十分鐘後,他又遇上了蘇珊瑪麗號,看見卡爾·海因正從卷網機上將網退出來,朝他的篝燈的反方向開去。也就是說,他們在同一水域捕魚,卡爾向北走得更遠一點兒,處於下流:離船艦灣因之得名的航道線近一千碼。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問倫納德·喬治,刺網漁船的漁民在海上登上別人的船是不是常有的事。「絕對不是,」倫納德回答,「他們沒什麼理由那麼做。除非你電池裡的電用完了,別人借個電池給你。除此之外,沒別的原因。如果你受傷了,船拋錨了,或者有別的什麼情況,也有可能。否則你是不會和任何人扯到一起去的。自己做自己的事。」

「他們在海上的時候會吵架嗎?」內爾斯問,「我聽說他們會。刺網漁船的船民們。喬治先生,海上會有爭執嗎?」

「當然會有。」倫納德說,「如果有人加塞兒——」

「加塞兒?」內爾斯打斷他,「你可以簡單解釋一下嗎?」

倫納德·喬治回答說刺網的構成有上緣和下緣;網的下緣叫水砣繩——上面綴着很多小鉛塊,以便讓它可以沉下去——上緣叫軟塞繩:軟木塞的浮力讓它浮在水面上,所以從遠處看,刺網看上去就像一排軟木塞,從船尾一直延伸到警示用的篝燈。如果有人在你的上游拉一道網的話,他就是在你前面「加了個塞兒」,不等那些魚游到你這邊來就會被他截去,那樣就麻煩了,倫納德說,那樣你就只好收網,開船超過他,到上游的某個地方重新下網,但那樣的話,那個傢伙可能又會跑到你前面去,那樣只會浪費你們兩個人的捕魚時間。不過,即便如此,倫納德指出,他們還是不會上對方的船。不會,他從沒聽說過。各人干各人的活兒,除非你遇到了緊急情況,需要別人的幫助。

那天上午休庭時間結束後,阿爾文·胡克斯喚二級軍士長維克特·梅布爾斯出庭作證。梅布爾斯軍士長穿着一套綠色軍裝,佩戴着第四步兵師的徽章。他佩戴着神槍手和步兵徽章。梅布爾斯軍士長的大衣上的銅紐扣、衣領上的領章、胸前的徽章反射着審判室里本就微薄的光亮。梅布爾斯軍士長超出標準體重三十五磅,但穿着制服依然顯得儀表堂堂。超出的體重分布勻稱,梅布爾斯是個孔武有力的人。粗短的胳膊、幾乎看不見的脖子、一張胖嘟嘟、永遠透着稚氣的臉,剃着板寸頭。

梅布爾斯軍士長告訴法庭他自一九四六年便被派到伊利諾伊斯州的謝里丹要塞,在那裡專司訓練作戰部隊。在那之前,他曾在密西西比州的謝爾比軍營訓練兵士,一九四四年參加了對意大利的戰爭,一九四五年也是。他在阿諾河畔的戰役中負過傷——德軍的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腰背部,險些傷及脊椎——因此得過紫心勳章。他說他也曾在里窩那和露西安娜,見過四四二團——被告所在的日裔軍團——在哥德防線 [1] 一帶作戰。

[1] 二戰最後階段德軍的重要防線。

梅布爾斯軍士長當年曾訓練過成千上萬士兵的搏擊術。搏擊是他的專長,他說;他也負責過其他方面的訓練,但最擅長的還是這個。梅布爾斯軍士長回憶道,一九四三年年初,由日裔小伙子組成的四四二團在謝爾比軍營開始受訓。那都是些從集中營來的小伙子,將被派去歐洲戰場的新兵,其中就有被告,宮本天道。

在站在面前的數千新兵中,他記住了天道,因為……一段特別的插曲。那是二月的一個下午,在謝爾比軍營的訓練場上,梅布爾斯軍士長站在十個班的受訓士兵中間——十個由日裔男孩組成的班,所以在講解拼刺刀的動作要領時,他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百張日本人的面孔。梅布爾斯軍士長告訴士兵,按照美國軍隊的方針,他們應當保全性命,留到戰場上去拼殺,因此訓練期間,他們將用木製武器代替真正的武器。同時要求戴上頭盔。

他先示範了一下刺殺的動作,然後問有沒有人自願上來配合一下。就在那時,他見到了被告。一個年輕人從一圈受訓士兵中走出來,走到他面前,微微鞠了一躬,然後敬禮,並大聲喊道:「長官!」「首先,」梅布爾斯軍土長糾正他,「你不必向我敬禮,叫我『長官』。我只是一個服役的士兵,和你一樣——一個上士,不是軍官,也不是上校。第二,部隊裡不鞠躬。這兒有很多的長官,你要向他們敬禮,但不需要鞠躬。這不是軍隊裡的做法。至少美國的軍隊裡不是。不是。」

梅布爾斯軍土長給了宮本一支木頭槍,扔給他一頂頭盔。那小子話語中帶了點挑釁的意味,他聽出來了。對於這個年輕人,他已略有耳聞,在基礎項目的訓練中他已經小有名氣了,是個好鬥的人,總是一副嚴肅的神情,透着殺氣。這樣的士兵梅布爾斯見得多了,從來沒有被他們的年輕氣盛嚇倒過,其中能讓他留下印象或視為敵手的屈指可數。「搏鬥中,敵人可不會靜靜地待在那兒不動,」他注視着那個男孩,說道,「擊打模型和沙袋是一回事,但和一個訓練有素、會動的人搏鬥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告訴聚集在一起的新兵,「你要想辦法避開刺向你的模型刺刀。」

「明白,長官。」宮本天道說道。

「不要叫,『長官』。梅布爾斯軍士長說道,「下不為例。」

他告訴法庭,他感到非常驚訝——簡直是震驚,他根本擊不中被告,宮本天道沒怎麼動,卻能夠躲開他刺的每一槍。那一百個日裔新兵默默地看着,看不出到底該支持哪一方。梅布爾斯繼續用木槍發動攻擊,但宮本天道卻將他手裡的木槍擊落在地。

「很抱歉。」宮本說道,蹲下去撿起木槍遞給上士。然後又鞠了一躬。

「不必鞠躬,」上士重申,「我告訴過你。」

「我這麼做是出於習慣,」宮本天道說道,「和別人比試時我習慣沖他鞠個躬。」然後,有點兒突然地,他拿起木槍,直逼着梅布爾斯軍士長的眼睛,微微一笑。

勢無可避,梅布爾斯軍士長只得默然接受,和被告進行搏鬥。搏鬥只持續了三秒鐘。他一出招,就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上,對方槍尖指着他。槍尖隨即移開了,被告鞠了一躬,伸手將他拉起,並將槍遞給他。「你的槍,軍士長。」

自那以後,梅布爾斯軍士長抓住這個機會向這位劍道高手學起了劍道。他不笨——他坦然告訴法庭,因此從宮本那裡學到了能學到的一切,包括鞠躬的重要性。隨着時間的推移,梅布爾斯軍士長成了劍道高手,戰後在謝里丹要塞教突擊隊劍術。以他作為日本傳統搏擊術專家的身份,梅布爾斯軍士長可以很確定地說,被告絕對有能力用魚叉殺死一個塊頭比他大得多的人。事實上,據他所知,很少有人能抵擋得住宮本天道發起的攻擊——一個完全沒受過劍道訓練的人當然全無招架之力。以梅布爾斯軍士長的經驗來看,他是一個既有精湛的搏擊技巧,又有對別人施加暴力的意願的人。不,如果聽說宮本天道用魚叉殺死了一個人,梅布爾斯軍士長是絲毫不會感到吃驚的。他完全有能力做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