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九章 · 1 線上閱讀

十二月七日上午八點半,菲爾丁法官的法庭坐滿了對來自鍋爐的熱氣心存感激的市民。他們將潮乎乎的外套留在衣帽間,但頭髮、褲子、鞋靴和毛衣上依然帶着雪的味道。艾德·索姆斯將暖氣又調高了些,因為陪審團主席反映住在友睦港飯店的幾位陪審員夜裡受凍了。倒霉的暖氣片發出痛苦的呻·吟,狂風在窗外怒吼,害得他們徹夜未眠。陪審團主席說他們被安置在二樓,上床之前他們就猜測,這場暴雪會使審訊中斷。暴風雪在飯店外肆虐,他們大部分人都沒能睡着,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

艾德·索姆斯為此向陪審員們深表歉意,告訴他們休息室里有咖啡壺,歡迎他們在休庭時取用——咖啡是熱的。像前一天一樣,他給他們指出了茶櫥的位置,裡面有十四個咖啡杯,掛在青銅掛鈎上,以及糖罐,但沒有奶油,他表示抱歉,希望他們將就一下,因為皮特森雜貨店的奶油都賣光了。

陪審團主席表示他們已經準備就緒,於是艾德·索姆斯領他們進了審判室。記者們也各自落座,被告被帶了進來。伊林諾·竇可思在速記機前坐下。艾德·索姆斯讓全體起立,然後盧·菲爾丁法官從內室出來,旁若無人地大步走向法官椅。他像往常一樣,看上去鐵面無私。他用左拳支撐着腦袋的重量,沖阿爾文·胡克斯點點頭。「新的一天,」他對他說道,「但還是你的時間,公訴人。開始吧。傳你的證人出庭。」

阿爾文·胡克斯站起來謝過菲爾丁法官。他看來精力充沛,鬍鬚颳得很乾淨,肩線筆挺的嗶嘰呢西服十分合體。「請斯特林·惠特曼醫生出庭。」他宣布,然後旁聽席上一個大家以前都沒見過的男子站了起來,走過矮門,走到證人席前,在那裡跟着艾德·索姆斯起了誓。他個子很高,至少有六英尺五英寸,對於他身上的衣服來說,他塊頭太大了,襯衣的袖子露了一大截在外面,外套緊勒着胳肢窩。

「惠特曼醫生,」阿爾文胡克斯說道,「感謝你在這樣的上午克服各種困難前來作證。據我所知,只有少數內陸人敢搭六點二十五分這班渡輪過海來聖佩佐島——是不是,先生?」

「是的,」惠特曼醫生答道,「只有六個。」

「冒着這麼大的暴雪坐船很嚇人。」阿爾文·胡克斯補充道。

「是的。」惠特曼醫生重複道。

他的體形對證人席來說也太大了,他站在裡面就像一隻鶴或鶴被硬塞在柳條箱裡。

「惠特曼醫生,」公訴人問,「你是一名血液科醫生,任職於安納柯蒂斯綜合醫院,是嗎?我說得對嗎?」

「對。」

「你在那裡工作多久了?」

「七年。」

「醫生,在這期間,你工作的性質和內容確切地說是什麼?」

」我做了六年半的血液科醫生。嚴格地說,就是一名血液科醫生。」

「一名血液科醫生,」阿爾文·胡克斯問,「血液科醫生具體做些什麼?」

惠特曼醫生撓了撓後腦勺, 又在眼鏡左腿的上方和下方撓了撓。「我專攻血液病理學和治療學,」他說,「主要是血液的化驗和分析,為主治醫生提供參考。」

「我明白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道,「簡單地說,過去六年半時間裡,你的工作就是化驗血液,並對化驗的結果進行分析,是這樣嗎,醫生?」

「可以這麼說。」斯特林·惠特曼說道。

「很好,」阿爾文·胡克斯說道,「那麼,惠特曼醫生,考慮到你已經有了六年半的工作經驗,我們是否可以更確切地說你就是血液化驗方面的專家呢?你能說你在……比如說確定人的血型方面,已經達到了專家的水平了嗎?」

「當然。」斯特林·惠特曼說,「血型是……是最基本的。判斷血型——對任何血液科醫生來說都是一項基本技能。」

「好的,」阿爾文·胡克斯說道,「今年九月十六日夜晚——深夜——本縣治安官給你帶去了一把魚叉,是不是?他請你化驗一下他在上面發現的血跡,對嗎,惠特曼先生?」

「是的。」

阿爾文·胡克斯扭過頭看着艾德·索姆斯;艾德將那把魚叉遞給他。

「惠特曼醫生,」這位公訴人說道,「我現在要給你看的東西是已經得到認可的4-B號證物。請你仔細看看。」

「好的。」斯特林·惠特曼答道。

他接過魚叉,仔細驗看——一把長柄魚叉,一端裝着帶倒刺的鐵鈎,柄端貼着「認可」的標籤。

「好了,」他說,「我看過了。」

「很好,」阿爾文·胡克斯說,「你認得這把魚叉嗎,惠特曼先生?」

「認得。這就是九月十六日晚上莫蘭治安官帶來的那把。上面有血跡,他讓我化驗一下上面的血跡。」

阿爾文·胡克斯接過魚叉,放在陪審員可以清楚看到的證物桌上。然後他從他的公文堆中抽出一個文件夾,回到證人席旁。

」惠特曼先生,」他說,「我現在給你的是要向法庭提交的第5-A號證據。請告訴我你是否認得它,是否可以告訴法庭它是什麼?」

「可以。」斯特林·惠特曼說,「這是我出具的檢驗報告。是我在莫蘭治安官給我那把魚叉之後寫的。」

「請再仔細看看,」阿爾文·胡克斯說,「它現在和你當時寫的是一模一樣的嗎?」

惠特曼一頁頁地翻看了一下。「是的,」過了一會兒他說,「看上去是一樣的。沒錯。」

「上面的簽名是你的嗎?」

「是的。」

「謝謝你,醫生。」阿爾文·胡克斯說着拿起文件夾,「法官大人,我請求法庭接受5-A號證據。」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清了清喉嚨,說道:「不反對。」

盧·菲爾丁宣布其為證據。艾德·索姆斯利落地在上面蓋了個章。然後阿爾文·胡克斯又將它遞給了斯特林·惠特曼。

「好了,」他說,「惠特曼醫生,我現在給你的是已經得到法庭認可的第5-A號證據:你出具的關於這把魚叉上的血跡的化驗報告。你可以向法庭簡單陳述一下你的發現嗎?」

「當然。」斯特林·惠特曼說道,一邊拉了一下讓他很不舒服的衣袖,「第一點,莫蘭治安官給我的魚叉上的血跡是人血,它對人類抗體表現敏感。第二點,是我們所說的B型陽性血型,胡克斯先生。這個我在顯微鏡下看得很清楚,很容易判斷。」

「還有其他重要的內容嗎?」阿爾文·胡克斯問。

「有。」斯特林·惠特曼答道,「治安官讓我查一下我們醫院的記錄,看看一個叫小卡爾·海因的漁民的血型。我查了。我們都是有記錄存檔的。戰後海因先生生病時來過我們醫院,所以我們有他的就醫記錄。我查過之後將情況都寫在我的報告裡了。海因先生的血型是B型陽性。」

「B型陽性血型。」阿爾文·胡克斯說道,「你是說死者的血型和魚又上的血跡的血型吻合?」

「是的,」斯特林惠特曼答道,「它們是吻合的。」

「但是惠特曼先生,」阿爾文·胡克斯又問道,「一定有很多人都是B型陽性血型。你能確定那血跡就是卡爾·海因的嗎?」

「不,」惠特曼醫生說,「我不能。但是我得說B型陽性血型是一種相對少見的血型。數據顯示很少見。十個白種男性中至多一個。」

「每十個白種男性中一個?不會超過這個概率嗎?」

「不會。」

「我明白了,」阿爾文·胡克斯說,「十分之一。」

「沒錯。」斯特林·惠特曼說。

阿爾文·胡克斯從陪審團成員面前走過,走近被告席。「惠特曼先生,」他說,「這位被告人名叫宮本天道。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在你的報告中出現了嗎?」

「出現過。」

「與哪方面有關?」阿爾文·胡克斯問。

「嗯,治安官讓我也查了他的記錄。他問我在查卡爾·海因的記錄時,能不能將宮本的記錄也調出來。我按他說的做了。我發現宮本也有幾次就醫記錄。宮本天道參軍時的記錄上寫的是O型陰性:他的血型是O型陰性。」

「O型陰性嗎?」阿爾文·胡克斯問。

「是的,沒錯。」

「但莫蘭治安官帶給你的那把魚叉,也就是他搜查被告的漁船時發現的那個魚叉,也就是剛才你拿在手裡的那個魚叉,上面的血跡卻是B型陽性,是不是,醫生?」

「是的,是B型陽性。」

「所以魚叉上的血跡不是被告的?」

「不是。」

「也不是鮭魚的?」

「不是。」

「它不是魚血,也不是別的什麼動物的血跡?」

「不是。」

「它和死者,也就是小卡爾海因先生的血是一個血型?」

「是的。」

「謝謝你,惠特曼先生。我的問題問完了。」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顫巍巍地站起來,走過去盤問斯特林·惠特曼。今天是第二天,到今天上午的時候,記者們已經存心要看他的好戲了。每次他清喉嚨或者艱難笨拙地站起來或坐下去時,他們都會相視一笑。他穿着吊帶褲,已經老態畢現,眼眶深陷,一隻眼睛已經失去了視力,喉部的鬍子也沒刮乾淨——粗糙、皺巴巴、略帶粉色的皮膚上殘餘着一些稀疏的銀色胡茬。不過,雖然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有時候似乎可笑,但是當他從他們面前經過,讓他們近距離地看清他太陽穴處的脈搏,以及視力還好的那隻眼睛裡深邃的目光時,他們還是有點兒肅然起敬。

「好的,」內爾斯說道,「惠特曼醫生,閣下。介意我問你幾個問題嗎?」

斯特林·惠特曼表示完全不介意;他就是為此才來聖佩佐島的。

「好的,那麼,」內爾斯說,「關於這把魚叉。你說你在上面發現了血跡,是嗎?」

「是的,」斯特林·惠特曼答道,我是這麼說過。」

「這個血跡,」內爾斯說,「確切地說你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呢?」他拿起魚又,將它遞到證人面前。「在哪個位置,惠特曼醫生?柄端?還是鈎子好?」

「柄端,醫生答道,「這一端,」他用手指了指,「不是鈎子那端。」

「這兒嗎?內爾斯將手放在上面說道,「你在這個木柄上發現了血跡?」

「是的,血跡滲透到木頭裡面去了嗎?」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問,「這種木頭不是會將血吸進去嗎,醫生?」

「是的,滲進去了一點點。」斯特林·惠特曼答道,「不過我還是採集到了一些血液標本。」

「怎麼採集的呢?」內爾斯問,仍然將魚叉握在手裡。

「刮下來的。對於幹了的血跡都是這麼做的。必須用刮的辦法。」

「我明白了。」內爾斯說,「你用刀片刮的嗎,醫生?」

「是的。」

「你將它刮在顯微鏡載片上?然後將載片放到顯微鏡下?」

「是的。」

「你看到了什麼?血和木屑?」

「是的。」

「還有別的東西嗎?」

「沒有。」

「什麼都沒有。只有血和木屑?」

「是的。」

「醫生,」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魚叉上一點兒骨頭屑、頭髮絲或是一丁點兒的頭皮都沒有嗎?」

斯特林·惠特曼堅定地搖搖頭。「沒有,」他說,「只有我剛才說的那些。我已經說明了,也在調查報告中寫明了。只有血和木屑。」

「醫生,」內爾斯說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這把魚叉真的被用來攻擊一個人的頭部的話,它上面不應該留下一些什麼證據嗎?比如說,幾縷頭髮?或者幾片頭骨碎片?或者一點兒頭皮?那些不是通常和頭部創傷有關的東西嗎,惠特曼醫生?那些證據可以讓某器具有被用作造成頭部創傷的兇器的嫌疑,不是嗎?」

「莫蘭治安官讓我做兩個血液檢驗,」證人說道,「我只是照做。我的結論是——」

「是的是的,」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打斷他,「這個你先前已經說過了。魚叉上的血跡是B型陽性:沒人懷疑這一點,醫生。我想知道的是,就你所知,你,過去六年半的時間,你都在顯微鏡下觀察血液,這是你的飯碗,如果這把魚叉是造成頭部創傷的兇器的話,你應該會在上面看到血跡的同時,也看到頭髮、頭骨或頭皮之類的東西,是嗎,醫生?這樣不是很符合邏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