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八章 線上閱讀

十六日傍晚五點零五分,阿爾特·莫蘭敲門求見盧·菲爾丁法官時,來開門的是他的法警艾德·索姆斯。他穿着大衣,手裡拿着午餐盒:他解釋說他正要出門;法官還在伏案辦公。

「是關於卡爾·海因的事嗎?」艾德問。

「我猜你聽說了,」治安官答道,「但是,不,這次不是關於他的。如果你去咖啡館亂說的話,你知道會怎麼樣嗎?你會犯錯誤的,艾德。」

「我不是那種人,」法警答道,「別人也許是,但我不是。」

「你當然不是。」阿爾特·莫蘭說。

法警敲了敲法官辦公室的門,然後推門進去,稟報說治安官來了,有事想和他私下裡談。「好吧,」法官應道,「讓他進來。」

法警為阿爾特·莫蘭打開門,站在一邊讓他進去。「晚安,法官大人,」他說道,「明早見。」

「晚安,艾德。」法官答道,「出去的時候請鎖上門好嗎?治安官先生是我今天的最後一位來訪者。」

「好的。」艾德·索姆斯說着關上了門。

治安官坐下來,調整了一下腿。他將帽子放在地板上。法官耐心地等着,直到聽見鎖咔嗒一聲,才首次直視着治安官的眼睛。「卡爾·海因。」他說。

「卡爾·海因。」治安官答道。

盧·菲爾丁放下鋼筆。「一個有老婆和孩子的男人。」他說。

「我知道,」阿爾特答道,「我今天上午已經將這件事告訴了蘇珊·瑪麗。上帝保佑。」他沉痛地加了句。

盧·菲爾丁點點頭。他愁眉苦臉地坐在那裡,胳膊肘撐在案頭,雙手托着下巴。他看上去永遠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他的眼睛酷似矮腳獵犬的眼睛。臉頰和前額布滿皺紋,狀如溝壑;灰白的眉毛濃密一似叢生植物。阿爾特還記得他身手靈活一些的時候,記得他在草莓節上擲馬蹄鐵的樣子。法官他穿着背帶褲,擼着袖子,眯着眼睛,半弓着腰。

「她怎麼樣?」法官問,「蘇珊·瑪麗。」

「不好。」阿爾特·莫蘭答道。

盧·菲爾丁看着他,等他說下去。阿爾特拾起帽子,放在膝上,撫弄着帽檐。「不過,我過來是想讓你簽署一張搜查令。我想去搜查宮本天道的船,或許還有他家——我還不確定。」

「宮本天道,」法官說道,「你要找什麼?」

「嗯,」治安官欠了欠身答道,「我有一些考慮,法官大人。一共五點。第一,有人告訴我宮本昨天晚上事發時和卡爾在同一水域作業。第二,埃塔說宮本和她兒子早就有過節——老矛盾,土地糾紛。第三,我在卡爾的船上發現一條別人留下的纜繩,系在一個纜樁上;那人似乎上過船,所以我想去看看宮本的纜繩。第四,奧萊·喬金森說卡爾和宮本近期都為買他的地的事去找過他,奧萊賣給了卡爾。據奧萊說,宮本離開的時候非常生氣。說他要找卡爾談談。嗯,也許他是找了。在海上。然後事情……失控了。」

「那第五點呢?」盧·菲爾丁問。

「第五點……」

「你說有五點考慮的。我聽到了四點。第五點是什麼呢?」

「哦,」阿爾特·莫蘭說,「賀拉斯…仔細地檢查了屍體。卡爾的頭部一側有重傷。賀拉斯還說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和我從奧萊那兒聽來的正好吻合,埃塔也提到過。賀拉斯說他在戰爭期間見過像這一樣的傷痕。是日本佬用槍托打的。說他們從孩提時起便被訓練如何用根棒搏鬥。他們受的那種訓練,賀拉斯說叫劍道。出自劍道招數的攻擊,我猜,會留下像卡爾頭上那樣的傷痕。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想到什麼,直到碼頭上的人說宮本昨晚也在船艦灣——和卡爾處在同一位置。甚至那時候我也沒想起什麼。但今天下午埃塔提及「她和宮本之間的種種過節時,我突然想到了;聽了奧萊·喬金森的話之後,我就更那麼想了。我想我最好沿着這條線追查下去,並搜查宮本的船,法官大人。只是以防萬一,看看那裡會不會有什麼蛛絲馬跡。」

盧·菲爾丁法官捏了捏自已的鼻尖。「我不明白,阿爾特。」他說。

「首先,賀拉斯說卡爾·海因頭上的傷痕和他見過的日本士兵留下的傷痕碰巧很像,但他只是隨口說的——那真的能讓我們去懷疑宮本嗎?你還提到了埃塔·海因,換作是我,我是不會去找她的,她的話根本不足為信。她很惹人厭,阿爾特,我不相信她。昨天夜裡至少五十多個刺網漁船的漁民冒霧出海——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和附近的漁民起爭執,如果他覺得有人在截他的魚的話。然後你還提到了奧菜·喬金森。我承認奧萊的話很有意思。我承認在奧萊這一點上,你的確提出了一些值得考慮的情況。但是——」

「法官大人,」阿爾特·莫蘭打斷他的話,「我可以說一句嗎?如果你考慮太久的話,我們就根本沒機會了。那些船就快要出海了。」

法官拉起衣袖,斜睨了一眼手錶。「五點二十。」他說,「你說得對。」

「我這兒有一份書面陳述,」治安官說道,趁勢從襯衣口袋抽出一張紙,「匆忙寫下的,但沒有錯,法官大人。情況都在上面,簡單明了。我想找的是一件殺人兇器,就是這樣,如果走運運的話。」

「嗯……」盧·菲爾丁答道,「阿爾特,我想,如果你處理得當的話,倒也無甚不妥。」他從桌子那邊朝治安官探身過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走一下程序吧:你發誓書面證詞裡的所有內容均屬事實嗎?你能對上帝起誓嗎?」

治安官起誓。

「好吧。你帶了搜查令嗎?」

治安官從另一個襯衣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法官對着書桌檯燈將它展開,拿起自來水筆。「我要說明一下,」他說,「我允許你搜查那艘船,但不包括天道的家。不可驚擾到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我看沒必要急着那麼做。還有,記住,這是一張有限制的搜查令。僅限於搜查兇器,阿爾特,不包括任何其他東西。不得粗暴干涉此人隱私。」

「明白,」阿爾特·莫蘭說,「僅限兇器。」

「如果在船上沒有找到任何東西,明天上午再來找我。我們到那時候再討論搜查他的住處的事。」

「好的,」阿爾特·莫蘭說,「謝謝。」

然後他問法官是否可以用一下電話。他撥了他辦公室的號碼,找伊林諾·竇可思。「讓阿貝爾去碼頭等我。」他說,「叫他帶上手電筒。」

一九五四年的聖佩佐島漁民善於注意到其他人不在意的一些暗示和徵兆。他們認為,因果之網看不見,卻無處不在;所以有的人可能今天撒下網能捕到一網的鮭魚,明天卻只能拉上來一些海藻。潮汐、洋流和風是一個原因,運氣也是一個原因。在刺網漁船上,漁民們絕口不提馬、豬等詞,因為提了的話便會招致惡劣天氣,或導致螺旋槳被纜繩纏住。艙蓋打開時面朝下會招來西南風暴,帶黑色手提箱上船會讓齒輪嘎吱作響,漁網纏結。傷害海鷗會惹怒船上的幽靈,因為那些在海上意外中喪生的人的鬼魂就附在海鷗身上。傘,也是不祥之物,還有打碎的鏡子和作為禮物的剪刀。在圍網漁船上,只有懵懂的新手才會想到坐在圍網堆上剪指甲,或者將肥皂親手遞給同伴而不是直接扔進他的洗臉盆里,或者從底部打開水果罐頭。所有這些都可能導致捕不到魚或壞天氣。

那天傍晚宮本天道——提着一個海島人號用的電池——走上南碼頭向他的船走去時,看見一大群海鷗停在他的卷網機、橫向穩定杆和船艙頂上。他走近準備上船時,它們才向天空飛起,開始看上去有三四十隻,撲扇的翅膀呼呼作響,比他想象的還多,大概五十隻海鷗從海島人號上飛起,從它的駕駛艙蜂擁而出。它們在船和碼頭的上方盤旋了五六圈,才向大海方向飛去。

天道的心跳得厲害。他雖然不是特別信預兆之說,但這等景象,他也從未見過。

他走進船艙,撬開電池槽的蓋,將新電池安進去,擰緊電纜線,最後啟動船引擎。丟開引擎,他撥開一號泵的閥門,要用甲板上的水龍頭。天道站在貨艙蓋邊緣,將海鷗的糞便從排水孔衝出去。那些海鷗打破了他心裡的平靜,讓他有點兒心煩意亂。他看見其他的船都在起航,駛過友睦港的航標,往鮭魚水域開去。他看了看表,已經五點四十了他想今晚去船艦灣試試運氣;去艾略特海岬得有好裝備。

他抬頭看見一隻落單的海鷗傲慢地棲在十步開外的左舷上緣靠近船尾的位置。珍珠灰色的羽毛、白色的翅膀,那是一隻年幼的青魚鷗,有着寬闊美麗的胸脯,它似乎也在看着他。

宮本悄然回身,將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流更強勁地沖刷在靠近船尾的甲板上,水花濺向船尾。再次看向海鷗時,他從眼角觀察了片刻,然後身體重心移至左邊,將水管對準了它。水柱擊中了那隻受驚的鳥的胸脯一側,它在掙扎躲避水柱衝力時,頭猛撞在相鄰泊位上海港之星號的船緣上。

天道手裡依然拿着水管,站在左舷船緣邊注視着那隻垂死的海鷗這時阿爾特·莫蘭和阿貝爾·馬丁森出現在他的船邊,兩人都帶着手電筒。

治安官連摸了兩下喉嚨。「關掉你的引擎。」他大聲說道。

「為什麼?」宮本天道問。

「這是搜查令。」治安官答道,將它從襯衣口袋裡拿出來,「我們要搜查你的船。」

天道眯起眼睛看着他,板起面孔。他關掉水管,注視着治安官的眼睛。「要多久?」他問。

「我不知道。」治安官答道,「可能需要一會兒。」

「那你們要找什麼?」宮本天道問。

「一件兇器。」阿爾特·莫蘭回答道,「我們認為你可能和卡爾·海因的死有關。」

天道再次眯起眼睛,將水管扔在甲板上。「我沒有殺害卡爾·海因,」他爭辯道,「和我無關,治安官。」

「那麼你不會介意我們搜查一下吧,是不是?」阿爾特·莫蘭說着上了船。

他和阿貝爾圍着船艙查看了一圈,然後進了駕駛室。「你要看一下這個嗎?」治安官說着將搜查令遞給天道,「我們要開始搜查了。如果我們什麼也沒找到的話,你就可以出發了。」

「我當然要出發。」天道答道,「這兒沒有什麼可找的。」

「很好。」阿爾特應道,「但現在你要關掉引擎。」

三人走進船艙。宮本關掉舵輪邊的開關。引擎停轉,周圍頓時安靜下來。「搜吧。」天道說道。

「你何不放鬆些?」阿爾特說道,「到你的床鋪上坐會兒。」

天道坐下後看了看那張搜查令。他看着治安官的助手阿貝爾·馬丁森查看他工具箱裡的工具。阿貝爾一件件拿起那些扳手,用手電筒照着仔細審視着。他用手電筒照了照地板,然後跪了下來,手裡拿着一把起子,將電池槽蓋撬開。手電筒的光掃過電池和電池槽的深凹處。「D-6。」他說道。

宮本沒回應他,阿貝爾將電池槽蓋推回原處,將起子放到一邊,關掉手電筒。

「引擎在床底下?」他問。

「是。」天道答道。

「請你起來,將被褥挪開,」阿貝爾說道,「我想看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宮本站起來,將被褥卷到一邊,掀開引擎隔段的活板門。「請吧他說。

阿貝爾重新摁亮手電筒,腦袋探進引擎隔段里。「沒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把你的被褥放回去吧。」

他們出到船尾甲板上,阿貝爾·馬丁森走在前面。

治安官正在一件件檢查船上的東西:雨衣、橡膠手套、浮標、纜繩、軟管、救生圈、甲板掃帚、水桶。他進行得很慢,每件東西都要琢磨一下。他仔細地搜查着整艘船,檢查他走過的每個系纜樁上的纜繩,跪下來仔細地看。有好一會兒,他走上前,跪在船錨邊,默不作聲地想着什麼。然後,他回到船尾,將手電筒別在褲腰間。

「我看你新換了一根纜繩。」他對宮本天道說道,「左舷的第二個系纜樁上。那是一根新繩子,對不對?」

「那個已經換了一段時間了。」宮本天道解釋道。

治安官盯着他。「當然。」他說道,「當然是的。阿貝爾,幫我一起打開這個貨艙蓋。」

他們將艙蓋移到一邊,一起朝艙內探看。鮭魚的腥臭味撲鼻而來。

「什麼也沒有,」阿貝爾說道,「現在怎麼辦?」

「下去看看。」治安官說道,「仔細看清楚。」

治安官助手下到貨艙里。他跪在甲板上,擰亮手電筒,例行檢查了一下。「呃,」他說,「什麼也沒看見。」

「本來沒什麼可看的。」宮本天道說道,「你們這是在浪費自己和我的時間。我要出發去捕魚了。」

「出來吧。」阿爾特·莫蘭說。

阿貝爾轉向右舷,手搭在艙緣。天道在一旁看着,只見他盯着右舷船緣下掛着的一個楔形長柄魚叉。「瞧這個。」阿貝爾說道。

他爬出貨艙,拿起魚叉——魚叉挺粗的,三點五英寸長,一端裝着帶倒刺的鐵鈎。他將它遞給阿爾特·莫蘭。「上面有血跡。」他指出。

「魚血。」天道說道,「我用它來叉魚的。」

「魚血怎麼會弄到手柄這端呢?」阿爾特問,「我以為應該是鈎子上會有,而不是手柄上。你手握哪裡呢?是魚血?」

「當然。」天道答道,「魚血會弄到手上,治安官。隨便問個漁民都知道。」

治安官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隔手帕拿着魚叉。「我要將這個拿去化驗。」他說着將它遞給阿貝爾·馬丁森。

「這在搜查令允許範圍之內。我想你今晚走不了了,你不能出海,等我消息吧。我知道你想出海捕魚,但我想你今晚必須留下來。回家去吧。在家待着。等我消息。否則我就只好現在就逮捕你了。我認為你和此事有牽連。」

「我沒有殺他。」宮本天道反覆辯解,「而且我不能不去捕魚。像這樣的夜晚,我不能讓船閒在這裡,而且——」

「那麼你被捕了,」阿爾特·莫蘭打斷他,「因為我是絕不可能讓你出海的。用不了半個小時,你就能逃到加拿大去。」

「不,我不會的。」天道答道,「我會去捕魚,然後回家。等我回來,那時候你也知道我魚叉上的血跡是魚血,而不是海因的血了。我現在出海去捕我的鮭魚,明天早上再去找你驗證。」

治安官搖搖頭,手滑到腰間的皮帶上,拇指勾在皮帶的搭扣上。「不行,」他說道,「你被捕了。很抱歉,但我們不得不逮捕你。」

治安官估計,這個調查已經進行五個小時了。他想起了夏洛克·福爾摩斯。賀拉斯·威利笑話了他看到屍體頭皮翻起的腦袋和卡爾腦子裡面的碎骨時的作嘔反應。蘇珊·瑪麗肩上搭着尿布,戴着手套的無名指指向教堂的蛋糕,那白色的手指讓他忍不住往嘴裡塞了條薄荷口香糖。她癱倒在樓梯上,腿伸在前面,嬰兒奶瓶滾落在腳邊。好吧,他終究還是得扮一回夏洛克·福爾摩斯,是的,這是一場遊戲。卡爾海因溺水身亡,他沒有想過這會有什麼蹊蹺。像之前的其他漁民一樣,掉進了大海,然後遇難,事情就是這樣。阿爾特·莫蘭是個相信命運的人。在他看來,生活中偶然發生不幸的事也是難免的。工作過程中見過的種種不幸都還在他腦海中。這麼多年來,他見了很多,他知道以後他還會見到,生活就是這樣。在這方面,島上的生活和任何地方的生活都一樣:不幸的事總是時有發生。

現在他才開始相信,他手頭的案子是件謀殺案。他應該料到遲早他都會遇上這事的。他對自己在遇到這事時的專業表現感到滿意;他的調查不比任何人遜色。這下賀拉斯·威利不會笑話他自以為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了。

他想,賀拉斯·威利儘管無禮,但他是對的。因為這個日本佬就在眼前,還有賀拉斯建議他找的染血槍托。他找過的每個島民,談話的矛頭都無情地指向了眼前這個日本佬。

阿爾特·莫蘭注視着這個日本佬平靜的眼睛,想從中看出點究竟。但它們冷硬,嵌在一張驕傲、平靜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什麼。這雙眼睛的主人的情感深藏,定有隱情。「你被捕了。」阿爾特·莫蘭重複道,「罪名是涉嫌謀殺卡爾·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