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七章 線上閱讀

庭審第一天下午二時,大雪覆蓋了島上所有道路。一輛轎車輪胎打滑,悄無聲息地打起了旋,直轉了九十度才剎住,滑停時一隻車頭燈撞向皮特森雜貨店的門。奇蹟般地,有人恰巧在那一刻拉開了門,轎車和雜貨店都躲過一劫。友睦港小學後面,一個七歲女孩彎腰團雪球,被一個用硬紙板從山上滑雪下來的男孩從後面猛地一撞,摔斷了右臂——青枝骨折。校長艾瑞克卡爾森給她肩頭裹了床毯子,安頓她坐在一個蒸汽暖氣片旁,才跑出去發動車子。然後,透過車用除霜器在結冰的擋風玻璃上化開的些許月牙形窺視路面,戰戰兢兢地開車下第一山送她去鎮上。

在米爾倫路上,快艇碼頭的拉森太太將她丈夫的德索圖開到了水溝里。阿恩·斯托巴德的柴火爐燒得過旺,導致煙囪着火。一個鄰居打電話給志願消防隊,但水泵車在印第安球形山路上打滑,司機艾德加·珀爾森不得不停下來給輪胎裝防滑鏈。這期間,阿恩·斯托巴德煙囪里的火已經燒盡了。消防員終於趕到時,他向他們表示,他很高興這下煙囪里的雜酚油都燒淨了。

三點,五輛校車駛離友睦港,雨刮器刮去擋風玻璃上結的冰,車頭燈照進雪幕中。步行回家的中學生們互相扔着雪球;往南海灘去的那輛剛過中央谷就滑下了路肩。學生們從車裡爬出,在跟在後面的司機片山喬尼的護送下,冒着暴雪走回家。每個小孩快到家的時候,喬尼都遞給他們半條薄荷口香糖。

那天下午,一個男孩滑雪橇時撞到一棵香杉樹上摔壞了腳踝。他不太懂得怎麼讓那東西轉彎,那棵樹突然就到他面前了。他應該伸腳出去擋住的。

一位退休老牙醫,老凱布爾醫生在去柴火棚的路上重重地滑了一跤。摔下去的時候尾骨什麼地方扭到了,疼得在雪地里像嬰兒一樣縮成一團。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爬起來,一瘸一瘸地回到屋裡,牙咧嘴地向妻子報告說自己受傷了。莎拉將他安置在沙發上,給他焐了個熱水瓶,他吃了兩粒阿司匹林後就在沙發上睡着了。

兩個少年在傑弗遜港港口比賽扔雪球。他們的目標,先是繫船浮筒,然後是鄰近碼頭的木樁。其中一個少年,旦·丹尼爾的兒子斯科特,來了個三步助跑,把雪球扔進了海域,人也跟着栽進了鹹水中。他不到五秒鐘就爬上了岸,衣服上直冒寒氣。他穿過雪幕,飛奔回家,頭髮結冰,如叢生植物簇立。

聖佩佐島的居民奔向皮特森雜貨店,將貨架上的罐裝食品一掃而空。他們的鞋靴將雪花帶進商店,致使店內的一個夥計,厄爾·坎普,整個下午都停不了手,拿着拖把和手巾跟在他們身後清理。伊納·皮特森從貨架上拿了一箱子鹽,盡數撒在門口。儘管如此,還是有兩位顧客滑倒。伊納決定免費向顧客提供咖啡,並吩咐收銀員,傑西卡·波特——一個笑容可掬的二十二歲年輕人——站在一張摺疊桌邊專門負責此事

在菲斯克五金店,聖佩佐島的居民買鏟雪鍬、蠟燭、煤油、火柴、襯裡手套和手電電池。三點時,托格森兄弟售完了庫存的所有輪胎防滑鏈,還有大部分的冰刮片和防凍劑。湯姆用他新噴過漆的兩噸級救險車將陷進溝里的汽車拉出來,戴夫賣煤油、電池和汽車潤滑油,建議顧客回家去,待着別出門。很多島民站到裡面去聽,戴夫給他們的車加油,為他們的輪胎裝防滑鏈條,一邊對未來天氣做出嚴峻判斷。「連下三天,」他說,「大家最好有所準備。」

到三點時!,香杉樹的枝椏被積雪壓低,一陣風吹過,雪花紛紛搖落。聖佩佐島上的草莓田成了一片白色的原野,像沙漠般平整無瑕。各類生物的聲音都變得細微了,細微到如同靜止了一般——連海鷗都噤聲了。只剩下風聲、海浪摔碎的聲音和海水從沙灘上退卻的聲音。

聖佩佐島處處籠罩着肅殺之氣,還有一種緊張的期待。既然十二月風暴拉開了序幕,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這些島民的家也許很快會被洪流淹沒,海邊小木屋會只剩斜頂露在外面,大點的房子也只看得到上層。風颳得厲害的話或許還會斷電,讓他們陷入黑暗。衛生間馬桶沖不了,井裡的水泵抽不上水來,他們將湊在火爐和燈籠旁過日子。但另一方面,暴風雪也可能意味着短暫的放鬆,一個快樂的冬季假期。學校停課,道路封阻,沒人需要工作。家人可以吃一頓豐盛的晚早餐,然後穿上雪天的衣服出門,心知有個溫暖舒適的家在等他們回來。煙從煙囪里盤旋升起;傍晚時分屋裡亮起燈。歪扭的雪人如哨兵一樣立在院中。食物充足,萬事無虞。

不過,那些在島上住得久的人知道,這場暴雪的結果不可預期。它可能像以前有過的暴雪一樣,讓他們遭罪,甚至導致死亡——也可能在今晚的星光下漸趨平息,給孩子們帶來銀裝素裹的快樂。誰知道呢?誰能預料得到呢?即便是災難,也只能聽天由命了,他們對自己說。做該做的。剩下的,一如四面環繞的鹹水——它依然故我地洶湧澎湃,將雪花吞沒,不費吹灰之力——不受他們的掌控,不受。

下午的休庭結束後,阿爾文·胡克斯重新傳喚阿爾特·莫蘭出庭。這位警察治安官離開了兩個半小時,去聯繫消防隊,召集他的助手們,都是些危急時刻能指望得上的志願者。他們的角色一般是在草莓節上或者其他公眾場合下維持秩序;現在,根據他們家的位置和各自所乾的行當,他們分片區地幫助那些被困在路上的人。

那天第二次站在證人席上時,阿爾特有點兒心煩意亂。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場暴雪。他明白阿爾文的案子需要他再次出庭,但他心裡卻並不樂意。在十五分鐘的休庭時間裡,他剛吃了一份三明冶,坐在阿爾文的辦公室里,膝頭鋪開一張蠟紙,辦公桌邊上放着一個蘋果。胡克斯提醒過他在陳述情況時要注意方法,要注意那些在他看來也許不相關的小細節。現在,站在證人席上,他緊了緊領帶,又檢查了一下嘴角有沒有麵包屑,等得有些不耐煩。阿爾文正在請求法官接受四段繩子作為證物。「莫蘭治安官,」胡克斯終於說道,「我手裡有四根漁民用作纜繩的那種繩子。可以請你認一下嗎?」

阿爾特將那幾根繩子拿在手裡,做出認真看的樣子。「我看好了。」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你認得它們嗎?」

「是的,我認得。」

「在你的報告中你提到過這幾根纜繩嗎,莫蘭治安官?它們就是你在報告中提到的那四根嗎?」

「是的,沒錯。這就是我在我的報告裡提到過的那些,胡克斯先生就是這幾根。」

法官接受這些繩子作為物證,艾德·索姆斯給每根繩子都加了個標籤。阿爾文·胡克斯將它們放回阿爾特手上,請他說明他是在哪裡發現它們的。

「哦,」治安官答道,「這裡這根,標着『A』的這根,是從被告船上找到的。是從左舷的系纜樁上取下來的,確切地說,是從船尾算第三根系纜樁。它和他其他的纜繩是一樣的,瞧見了嗎?它和所有的纜繩都是一樣的,除了靠左舷從船尾算第二根系纜樁上的。就是這兒這根,上面標着『B』——那根是新的,胡克斯先生,而其他的都是用舊了的。它們都是三股的馬尼拉麻繩,一端繫着帆腳索,並且都用得很舊了。那就是宮本先生的系纜繩——都繫着帆腳索,用得很舊,只有這根除外。它也繫着帆腳素,卻是嶄新的。

「那麼另外兩根呢?」阿爾文·胡克斯問道,「你在哪裡發現它們的呢,治安官?」

「我在卡爾·海因的船上發現的,胡克斯先生。這兒這根——標着『C』的這根,」——治安官拿起那根繩子給陪審團成員看——「和我在死者海因先生的船上看到的其他系纜繩一模一樣。你們瞧,這是一條三股的馬尼拉繩,很新,末端結着花哨的環——手工編制的。胡克斯先生。大家都知道卡爾·海因很會做這個。他所有的系纜繩都結着這種環,沒有一個系帆腳索的。」

「你手上的第四根繩子呢,」阿爾文追問道,「你是在哪兒找到它的呢,治安官?」

「也是在卡爾·海因的船上找到的,但它和其他系纜繩不匹配。是在船的右舷發現的,在從船尾算第二個系纜樁上。奇怪的是,它和我在被告船上發現的繩子是一樣的。很舊,並且跟我給你們看過的另外那條系纜繩一樣,也繫着帆腳索。它們看起來非常相似,顯然是一套的。新舊程度也一樣。」

「這根繩子看上去像被告船上的?」

「沒錯。」

「但你是在死者船上發現它的?」

「是的。」

「在右舷、從船尾算第二個系纜樁上。」

「是。」

「而被告船上的左舷有一根新繩子,也是從船尾算第二個系纜樁上,我說的對嗎,治安官?」

「是的,胡克斯先生。那兒有一條新的系纜繩。」

「治安官,」阿爾文·胡克斯問道,「如果被告靠上卡爾·海因的船,剛才提到的兩個樁會用纜繩綁在一起嗎?」「當然綁在一起。而且如果他——那邊的宮本——是匆忙撇開死者的船的話,他可能會落下一根纜繩系在那第二個樁上。」

「我明白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道,「你的推論是他落掉了一根纜繩,所以換了一根新的——也就是你手裡拿着的證物B——他回到碼頭後就換了。」

「是的,」阿爾特·莫蘭說道,「一點兒沒錯。他靠上過卡爾的船,並落了根纜繩在他船上。在我看來情況非常清楚。」

「但是治安官,」阿爾文·胡克斯問道,「最初是什麼引導你去調查被告的呢?你為什麼會想到去查看他的船,並注意到像一條新纜繩這樣的細節的呢?」

阿爾特回答說因為要調查卡爾·海因的死因,他——很自然地——去問過卡爾的親戚。他先去找了埃塔·海因,他說,向她解釋即便是捕魚事故,也還是要進行正式的調查。卡爾有什麼對頭嗎?

見過埃塔之後,他說,奧萊·喬金森這條線索就很清晰了,離開奧萊之後,他就去了盧·菲爾丁的辦公室:阿爾特需要一張搜查令。他要搜查宮本天道的船,海島人號,趁它還沒有離開碼頭去鮭魚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