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鬱金香 · 二 線上閱讀

阮太太氣的心口疼,點了根香煙倚在床上吸着,說道:「我倒要問問二弟看,是怎麼回事!」老姨太道:「寶余出去了,他們哥倆剛拿着游泳衣說是到虹口游泳去了。」阮太太一隻腳踏在床上穿絲襪。她因為瘦,穿襪子再也拉不挺,襪統管永遠嫌太肥了,那深色絲襪皺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她蹙着眉道:「媽,你也應該管管他們了!我也覺得來着,二弟有時候也是愛說廢話!」老姨太怯怯的咳嗽了一聲,嘆道:「噯!他一年到頭用功念書,回來說兩句笑話都不讓他說呀?不太憋悶了麼?」阮太太怒道:「媽就是這樣!你不說我跟他說!」老姨太深恐她措詞太嚴厲,忙道:「得了得了,你也別生氣了,我回頭跟他說得了!」

老姨太怕女兒,怕兒子,也怕榮媽。榮媽是個大家風範的女僕,高個子,腰板挺得畢直,因為是旗人;一張忠心耿耿的長臉,像個棕色的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輩子於心有愧。那天榮媽背地裡和老姨太說:「剛才姑奶奶告訴我,叫我給這金香找人家兒。」老姨太道:「她認真要想把她給了?我們姑奶奶也是——剛過門,把他們那邊的老人全開發了。等會讓人家說,連個丫頭也容不住!」榮媽道:「可不是嗎!——還說呢!這丫頭,給人家,人家也不敢要。人都知道她跟少爺們瘋瘋傻傻的。老姨太,您也是得說說二少爺——跟金香那麼拉拉扯扯,叫人看着也是不像樣子!您不想,自從老太爺過世,那麼些年,該多苦呢!好容易這時候靠着姑老爺,就是我們少爺們,也全仗着姑老爺照應他們。將來也還得仗着姑老爺照應他們。這樣子要讓姑老爺知道了。他准不樂意!」榮媽訴說着,老姨太就得受着。她連連點頭,一擺手道:「你別羅嗦了,我知道,我回頭是要跟他說的!」

寶初寶餘一直到晚飯後方可回來。他們姊夫也有應酬,出去了。阮太太老姨太都在洋台上乘涼。寶余洗了個澡上樓來,穿堂里靜悄悄黑魃魃的,下房裡卻有燈。他心裡想可會是金香一個人在裡面。若是別人,他就說是要拖鞋便了。當下把門一推,原來金香因為看見寶初回來了,她操作了一天,滿臉油汗,見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塊冷毛巾擦了把臉,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了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到臉上去。她在黯淡的燈光下傴僂着對準窗台上的一面小鏡子,鏡子兩隻腳站不穩,老是要分開成為一字式,雖然用根細繩子拴了,還是有點一溜一溜的。她又退後一步,剛把她的臉全部嵌在那鵝蛋形的鏡子裡,忽然被寶余在後面抓住她兩隻手,輕輕的笑道:「這可給我捉到了!你還賴,說是不搽胭脂嗎?」金香手掌心上紅紅的,兩頰卻是異常的白,這時候更顯得慘白了。她也不做聲,只是掙扎着,寶余的襯衫上早着了嫣紅的一大塊。寶余那裡顧得到那些,只看見她手臂上勒着根髮絲一般細的暗紫賽璐珞鐲子,雪白滾圓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種魅麗的感覺,仿佛《聊齋》里的。寶余伏在她臂灣里一陣嗅,被她拼命一推,跌到了一個老媽子的床上去,鋪板都差一點打翻了,他一隻白皮鞋帶子沒系好,咕咚一聲滑落到地下去。接着便聽見有一個李媽在外面叫道:「金香,你去把澡盆洗一洗,大舅老爺要洗澡呢!」一語未完,把門一開,卻萬萬想不到屋裡是這個情形。寶余連忙爬起來穿鞋,金香低着頭立刻跑了出去,前溜海蓬蓬鬆鬆全部掃到兩邊去了。

面臨洋台的起坐間裡開着無線電,正播送着話劇化的《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燈光明亮的房間裡熱熱鬧鬧滿是無線電人物的聲音,人卻被攆到外面的黑暗裡去了。裡面外面各講各的。寶初陪着阮太太老姨太坐在那老式大洋房的洋台上。那欄干,每一根石柱上頂着個和尚頭似的石球,完全像武俠小說里那種飛檐走壁的和尚陰森森凝立着的黑影。每次見到總有點感到突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這奇異的地方。在這裡聽着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也顯得非常飄渺,恍如隔世。

榮媽拿了把芭蕉扇來要寶初給她寫個「榮」字在上面,然後她就着門口的燈光,用蚊煙香一點一點烙出這個字來。

寶初向阮太太說道:「剛才我們碰見閻小姐同她母親。她母親非常熱絡,一定叫我們明天上她家去吃飯。」閻小姐和他們是先後同學,她畢業以來,參預了好幾種社會福利事業,兼管接送外賓,逐日在飛機場獻花,等於生活在中國的邊疆上,非常出頭露面。她生着烏黑的眼珠子,上小下大的粉團臉,臉的四周仿佛沒剪齊,有點荷葉邊式。見了人總是熱烈而又莊重地拉手,談上幾分鐘,然後又握手道別。

老姨太在旁說道:「可就是那個——那個閻小姐?說起來我們還有點親戚呢!」阮太太道:「是誰家?」老姨太道:「喏,是那個閻裕衡的女兒。」阮太太道:「哦,我聽見說閻裕衡新近進了外交部了呀!」她頓了一頓,接上去便道:「那個閻太太別是對你們有意思呢?」寶初微笑道:「不見得吧?」他已經在那裡懊悔提起這件事,一隻手擱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條一圈一圈的拆下來。老姨太道:「小姐多少歲了?」阮太太對於小姐的歲數並不感到興趣,只說:「要給閻裕衡做女婿,要出去做事,有閻裕衡這樣的丈人給薦薦,那還不容易麼?靠你姊夫好了——給託了一暑假也沒找到事,結果還是塞在自己徐州分行里。」

老姨太卻又擔憂起來,同寶初道:「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罷?」阮太太道:「還是讓他去好。二弟他那個孩子脾氣,離開家哪行?」老姨太聽了,方才放心。又道:「那這個閻家小姐……」寶初忙接口道:「那閻小姐要給二弟倒挺合式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麼樣?」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己留神點了,現在人都講究自由戀愛了,單靠人介紹是不行的!」寶初笑道:「我想,對於這婚姻的事,現在真還談不到了,我總想等我對於事業上有點成就才能講這一點。」

正說着,寶余來了。寶初便笑道:「你來正好,媽要給你討媳婦兒呢!」阮太太道:「剛才你大哥說有一個閻小姐,我說挺好的——那樣的人家哪兒找去?」寶余才坐下來又站了起來,走到欄干邊朝外望着,淡笑了一聲道:「啊,那閻小姐!滿臉像要做外交官太太那樣子——我不要,我夠不上!」老姨太發急道:「你這叫什麼話呢?你爸爸當時不是保加利亞國的第一任公使館的一等秘書,你還是養在保加利亞國呢!」寶余並不答理,徑自走到屋裡去撥無線電。阮太太跟了進來,冷眼看着他,半晌方道:「哼!你洗了澡沒換衣服啊?」寶余茫然道:「換了。」阮太太指着他領口上一大塊胭脂跡子,冷笑道:「才換了衣服這兒襯了什麼?」寶余低下頭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漲了臉,馬上一溜煙跑了。

李媽來請寶初去洗澡。老姨太向來只有和傭人們在一起話最多,這時候恰又引起了談興,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榮的一頁敘述與李媽聽。寶初寶余的父親放洋到保加利亞,就是帶了她去的。她搖着扇子道:「嗐!我那時候才十七歲!坐的那個船,那才大呢!是德國船,上上下下什麼都是德國人,連西崽也是德國人,那伺候的真好!——我那不是年青火氣重,其實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時候有一個西崽搶着來攙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攙,不知怎麼一來他整個的撞了我懷裡了,我摔起來給他一個嘴巴子,差點兒把人家打的掉了海里去了!那公使館裡房子講究着呢,開跳舞會,那舞廳真不像現在上海這些——又高又大,連那頂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帶着老媽子們扒在窗口往下看——那時候就是不開通:看見男男女女摟之抱之的,都臊死了!其實那賽金花不也就是跟他們那麼混混!我們叫沒她那麼臉皮厚!——不過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們老爺也不讓去。那時候到底年青,記性好,還學法文呢,把字母全記住了——」當即悠悠的背誦起來,聲音略有點幽默冷:「啊,倍,賽,呔……」

阮太太回到洋台上來,盤問李媽二舅老爺剛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寶余自己心虛,換了襯衫之後一直沒出來乘涼,阮太太后來差人去請二舅老爺吃西瓜,他只得來了。阮太太若無其事,先談着一些別的,忽然和顏悅色的問道:「你們明天到閻家去是吃晚飯還是吃中飯啊?」寶余道:「我不高興去。」老姨太道:「為什麼呢?人家好好的請你們嚜!」

寶余撅着嘴道:「我不高興去嚜!等會廢話又多了!」阮太太道:「你就是這麼沒長進!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揀肥的,成天的跟丫頭們打打鬧鬧,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寶余道:「姊姊就是這樣!我說我不願意上閻家去又惹出你這一套來!」阮太太冷笑道:「你還當我不知道呢!你以為我不看見就不知道啦?兩個人揪着在床上打,給人家說的成什麼話?剛才你襯衫上襯的什麼,你自己心裡該明白!你姊夫要是知道了不是連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姊姊說的都是好話,你明天去吃頓飯又怕什麼呢?」寶余無奈,緊蹙雙眉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