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創世紀 · 九 線上閱讀

老爹爹在家幾年,邊疆上一旦有了變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時候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裡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只有小姐一個知書識字。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曉得有個匡知縣是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然而再譯下去,是一個「紫」字。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走到自己房裡去,關了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嬌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聞不問。其實也用不着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穴,從鼻樑以上——簡直是頂着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電報拿到外頭賬房裡,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誇他為人厚道難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兒子在家鄉讀書,也並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要結這門親。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鐘愛她,到臨了怎麼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她一輩子也想不通。但是她這世界裡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意見的習慣。追敘起來,不過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如她。

戚寶彝在馬關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傷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着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覽,無非是想他們夸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的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着呢!」這些都是家裡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紫微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燒發得人糊塗了的時候,還連連的伏在枕上叩頭,嘴裡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麼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紫微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裡起的對不住他呀!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江去——公公在鎮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以此特別的尊重她,把她只當師妹看待。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公公是節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捨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着花樣。閒常陪着他說起文靖公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嚇了一跳,叫以後不要買了。後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裡種的,方才肯吃。飯後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很會保養的喲。最後得了病,總是因為高年的人,受傷之後又受了點氣。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着,說着,紫微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了,想起來像夢。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悵,漸漸瞌睡上來了。可是常常這夢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係,一開頭就那麼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帳子裡點着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結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時候,公公就說了:「他比你小,凡事要開導他。」紫微在他家,並沒有人們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萬事了」的——其實她做大也不會,做小也不會。可是她的確很辛苦地做小伏低過。還沒滿月有一天,她到一個姨娘的院子裡,特意去敷衍着說了會子話,沒曉得霆谷和她是鬧過意見的。回到新房裡,霆谷就發脾氣,把陪嫁的金水煙筒銀水煙筒一頓都拆了,踏踏扁,摜到院子裡去。告到他父親面前去,至多不過一頓打,平常依舊是天高皇帝遠,他只是坐沒有坐相,吃沒有吃相,在身邊又嘔氣,不在身邊又擔心。有一次他爬到屋頂上去,搖搖擺擺行走,怎麼叫他也不下來。紫微氣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納不下一口悶氣,這回真的去告訴,公公罰他跪下了。紫微正待迴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賠禮。拗了半天,他作了個揖,紫微立在一邊,把頭別了過去,自己覺得很難堪,過了一會,趁不留心還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後有兩個月沒同她說話。

連她陪嫁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給她個安靜。一直跟着她,都覺得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紅樓夢》里迎春的懦弱與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較複雜了,不免要代她生氣,賭氣,出主意,又多出許多事來。這樣亂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有一年回娘家,兩個孩子都帶着,雇了民船清早動身,坐大廳前上轎。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見,從一個偏門搬運出去的,從家裡帶了去送人的餚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媽子們妥為包紮,蓋了油紙,少奶奶並不過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後跟着,一個老媽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隻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點力,款款走出來。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廳,霆谷與家下眾人少不得也簇擁着一同出來了。院子裡分兩邊種着兩棵大榆樹,初春,新生了葉子,天色寒冷潔白,像磁,不吃墨的。小翠葉子點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點咳嗽,因此還穿了皮馬褂。他逗着孫子,臨上轎還要抱一抱,孩子卻哭了起來。他笑道:「一定是我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嚇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還是大哭,不肯給他抱。他懷裡掏出一隻金殼「問表」,那是用不着開開來看,只消一撳,就會叮叮報起時刻的。放在小孩耳邊給他聽,小孩只是哭個不停。清晨的大院子裡,哭聲顯得很小,鐘錶的叮叮也是極小的。沒敲完,婆子們就催她上轎走了,因為小孩哭得老太爺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懷裡,她沒有把臉去搵他稀濕的臉,因為她臉上白氣氤氳搽了粉。早上就着醬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趕着粥面的溫吞的膜,嘴裡還留着粥味。孩子漸漸不哭了,她這才想起來,怕不是好兆頭,這些事小孩子最靈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個月,接到電報說老太爺病重。馬上叫船回來,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沒給她們睡好。到鎮江,老太爺頭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還在七里就往外跑,學着嫖賭。亡人交在她手裡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擄掇不起來。同娘家的哥哥們商量着,京里給他弄了個小官做,指望他換了個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親戚在那裡照管彈壓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順地日夜在外應酬聯絡了。紫微給他還了幾次債,結果還是逼他辭了官,搬到上海來。霆谷對她,也未嘗不怕。雖然嫌她年紀大,像個老姐姐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沒法嫌她。因為有點怕,他倒是一直沒有討姨太太。這一點倒是……

她當家,經手賣田賣房子,買賣股票外匯,過日子情形同親戚人家比起來,總也不至於太差。從前的照片裡都拍着有:花園草地上,小孩蹣跚走着,戴着虎頭錦帽;落日的光,迷了眼睛;後面看得見鞦韆架的一角,老媽子高高的一邊站着,被切去半邊臉。紫微呢,她也打牌應酬,酒席吃到後來,傳遞着蛋形的大銀粉盒,女人一個個挨次的往臉上拍粉,紅粉撲子微帶潮濕……

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對着燈,半個臉陰着。面前的一隻玻璃瓶里插着過年時候留下來的幾枝洋紅果子,大顆的,燈光照着,一半紅,一半陰黑。……從前有一個時期,春柳社的文明戲正走紅,她倒是個戲迷呢,珠光寶氣,粉裝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廂里,招得親戚里許多人都在背後說她了。說她,當然她也生氣的。那時候的奶奶太太的確有同戲子偷情的,茶房傳書遞簡,番茶館會面,借小房子,倒貼,可是這種事她是沒有的。因為家裡一直嘔氣,她那時候還生了肺病,相當厲害的,可是為了心裡不快樂而生了肺癆死了,這樣的事也是沒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發了,活到很大的年紀了,現在。

她喜歡看戲,戲裡儘是些悲歡離合,大哭了,自殺了,為父報仇,又是愛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連的孿生子,「人面蟹」,「空中飛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現在的話劇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戲沒有了之後,張恨水的小說每一本她都看了。小說里有戀愛,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沒有的。現在這般女孩子,像她家裡這幾個,就只會一年年長大,歪歪斜斜地長大。懷春,禍害,禍害,給她添出許多事來。像書里的戀愛,悲傷,是只有書里有的呀!

樓下的一架舊的小風琴,不知哪個用一隻手指彈着。《陽關三疊》的調子,一個字一個字試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風琴上,本來就有點茫然。——不知是哪個小孩子在那兒彈。

她想找本書看看,站起來,向書架走去,纏過的一雙腳,腳套里絮着棉花,慢慢邁着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沒有腳了,只是遠遠地底下有點不如意。腳套這樣東西,從前是她的一個外甥媳婦做得最好,現在已經死了。輩份太大,親戚裡頭要想交個朋友都難,輕易找上門去,不但自己降了身分,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別招待的,也要體念人家,不能給人太多的麻煩。看兩本小說都沒處借。這裡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鶩》,不全了的,還有頭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買的,有的還是孫女們從老同學那裡借了來的。雖然匡家的三代之間有點隔閡,這些書大概是給拖到浴室里,輾轉地給老太太撿了來了。她翻了翻,都是看過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邊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時的教科書,裡面有一本《天方夜譚》,買了來和西文的對比着讀的。她撲了撲灰,拿在手中觀看。幾個兒子裡,當時她對他抱着最大的希望,因為正是那時候,她對丈夫完全地絕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頓地在她身邊,沒有錢,也沒法作亂,現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賭檯也許久不去了。仰彝其實還算好的,再有個明白點的媳婦勸勸他,又還要好些。偏又是這樣的一個糊塗蟲——養下的孩子還有個明白的?都糊塗到一家去了!

樓下的風琴忽然又彈起來了,《陽關三疊》,還是那一句。是哪個小孩子——一直坐在那裡麼?一直靜靜的坐在那裡?寂靜中,聽見隔壁房裡霆谷筒上了鋼筆套,把毛筆放到筆架上。霆谷是最不喜歡讀書寫字的人,現在也被逼着加入遺老群中,研究起碑帖來了。

老媽子進來叫吃晚飯。上房的一桌飯向來是老太爺老太太帶着全少爺先吃,吃過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們再坐上來吃。今天因為仰彝去看電影還沒回來,只有老夫婦兩個。葷菜就有一樣湯,霆谷還在裡面撈了魚丸子出來餵貓。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煩氣。過到現在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着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可是紫微這裡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嚕囌。

吃完飯,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書架上那本《天方夜譚》順手拿了。再走過去,腳底下一絆,檯燈的撲落褪了出來。她是養成了習慣,決不會蹲下身來自己插上撲落的,寧可特為出去一趟把傭人喊進來。走到外邊房裡,外面正在吃飯,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彝大約才回來,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說明書在看,只管把飯碗放在桌上,卻把頭極力地低下去,嘴湊着碗邊連湯帶飯往裡劃,吃了一臉。墨晶眼鏡閃着小雨點,馬袴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見外面還在那兒下個不停。全少奶奶餵着孩子,幾個大的兒女坐得筆直的,板着臉扒飯,黑沉沉罩着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嚴肅。瀠珠臉上,胭脂的痕跡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厲害,口鼻的四周還是隱隱的一大圈紅。燈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簡直不認識他們。都是她肚裡出來的呀!

老媽子進房點上了檯燈,又送了杯茶進來。紫微坐下來了,把書掀開。發黃的紙上,密排的大號鉛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話,沒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間,說到一個漁人,海里撈到一隻瓶,打開了塞子,裡面冒出一股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出不完的煙,整個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來了。紫微對書坐着,大概有很久罷,她伸手去拿茶,有蓋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經是冰冷的。

一九四四年未完稿

*初載一九四五年三月、四月、五月、六月《雜誌》第十四卷第六期,第十五卷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收入《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