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創世紀 · 七 線上閱讀

忽然之間電燈滅了。瀠華在黑暗裡仿佛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惺忪煩惱地叫道:「真難過!我一本書正看完!」瀠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願看了一半?」瀠華道:「不是噯,你不知道,書里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北京,火車出了西直門,又在那兒下着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真難過!」

房間裡靜默了一會,瀠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語道:「還要把煤球搬上來。」她高聲叫老媽子。老媽子擎着個小油燈上樓來,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來到廚房裡。全少奶奶監督着老媽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燈低低地放在凳上,燈光倒着照上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滾圓的,顯得肥胖可愛。一隻新的砂鍋,還沒用過的,燈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黃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隻手指輕輕摸了一摸,冰涼之中也有一種溫和,松松的質地。地下醬黃的大水缸蓋着木頭蓋;兩隻洋鐵筒疊在一起做成個小風爐。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薰着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唏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餘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裡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污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這廚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燈的一撮小黃火,遠遠地另有一點光,她還當是外面哪家獨獨有電燈,然而仔細一看,還是這小火苗的復影。除了這廚房就是廚房,更沒有別的世界。

樓上瀠珠在黑暗中告訴兩個妹妹,今天店裡怎麼樣來了個女人,怎樣哭,怎樣鬧,說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瀠珠道:「我還沒同媽說呢,媽一定要生氣,要大反對了。好在我也決定了——這不行,弄了這樣一個女人在裡頭,怎麼可以!」瀠芬瀠華都是極其興奮,同聲問道:「這女人什麼樣子?好看麼?」瀠珠放出客觀,灑脫的神氣,微笑答道:「還好……」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噯,相當漂亮的呵!」她真心衛護那女人,她對於整個的戀愛事件是自衛的態度。

她又說道:「今天我本來打電話給他的,預備跟他明說,叫他以後不要來找我了。電話沒打通。後來咖啡館裡我也沒去。不過以後要是再看見了他——哼!你放心,他不會沒有話說的!我都知道他要講些什麼!還不是說:他同這女人的事,還是從前,他還沒碰見我的時候。現在當然都兩樣囉!從前他不過是可憐她,那時候他太年輕了,一時糊塗。現在斷雖斷了,還是纏繞不清,都是因為沒有正式結婚的緣故,離起來反而難。……哼,他那張嘴還不會說麼?」就這樣說着,她已經一半原諒了他。同時她相信,他可以說得更婉轉,更叫人相信。

果然。

現在他們不能在藥房裡會面了,可是她還是讓他每天送她回去。關於從前那個女人,家裡她母親她妹妹都代她瞞着。於是他們繼續做朋友,雖然又是從頭來過——瀠珠對他冷淡了許多。

禮拜天,他又約她看電影。因為那天剛巧下雨,瀠珠很高興她有機會穿她的雨衣,便答應了。米色的斗篷,紅藍格子嵌線,連着風兜,遮蓋了裡面的深藍布罩袍,泛了花白的;還有她的鬈髮,太長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濕。風帽的陰影深深護着她的臉,她覺得她是西洋電影裡的人,有着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說話。

天還是冷,可是這冷也變成纏綿的了,已經是春寒。不是整大塊的冷,卻是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從電影院出來,他們在咖啡館裡坐了一會,瀠珠喝了一杯可可,沒吃什麼東西,夸那兒的音樂真好。毛耀球說他家裡有很好的留聲機片子,邀她去坐一會。她本來說改天去聽,出了咖啡館,卻又不願回家,說不去不去,還是去了。

到了他房間裡,老媽子送上茶來,耀球幫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絹子擦了擦上面的水。瀠珠也用手帕來揩揩她的臉。她的鬢腳原是很長,潮手絹子一抹,絲絲的兩縷鬢髮粘貼在雙腮,彎彎的一直到底,越發勾出了一個肉嘟嘟的鵝蛋臉。她靠着小圓台坐着,一手支着頭,留聲機就放在桌上,非常響亮地唱起了《藍色的多瑙河》。耀球問她「可嫌吵?」瀠珠笑着搖頭,道:「我聽無線電也是這樣,喜歡坐得越近越好,人家總笑我,說我恨不得坐到無線電裡頭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華爾滋的調子,搖擺着出來了,震震的大聲,驚心動魄,幾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躪。尤其是現在,黃昏的房間,漸漸暗了下來,唱片的華美里有一點淒涼,像是酒闌人散了。瀠珠在電影裡看見過的,宴會之後,滿地絆的彩紙條與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後來,也想不起這些了。嘹亮無比的音樂只是迴旋,迴旋如意,有一種黑暗的熱鬧,簡直不像人間。瀠珠怕了起來,她釘眼望着耀球的臉,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餘光里,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瀠珠喜歡他這時候的臉,灰蒼蒼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說:「幾點鐘了?不早了罷?」他聽不見,湊過來問:「唔?」隨即把一隻手掌擱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極力要做得大方,矯枉過正了,半天也沒有表示,假裝不覺得。後來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雖然隔了棉衣,她也緊張起來。她站起來,還是很自然的,說了一句:「聽完了這張要走了,」攏攏頭髮,向穿衣鏡里窺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來,替她開燈。燈光照到鏡子裡,照見她的臉。因為早先吃喝過,嘴上紅膩的胭脂蝕掉一塊,只剩下一個圈圈,像給人吮過的,別有一種誘·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聽了那個再走。」音樂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過來,抱住了她,吻她了。瀠珠一隻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雖然她並沒有抗拒的意思。他摟得更緊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許多手,瀠珠覺得有點不對,這回她真地掙扎了,抽脫手來,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個嘴巴似地,熱辣辣地,發了昏,開門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裡漸漸明白過來,還是大義凜然地,渾身熾熱,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寒冷。雨還在下。她把雨衣丟在他那兒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來——差不多一個月之後了——和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老太太聽了正生氣呢,仰彝推門進來,紫微見他穿着馬袴呢中裝大衣,便問:「你這個時候到哪兒去?」仰彝道:「我去看電影去。」姑奶奶道:「這個天去看電影?剛剛我來的時候是雨夾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幹了。」他向紫微攤出一隻手,笑着咕噥了一句道:「媽給我四百塊錢。」紫微嘴裡蝎蝎螫螫發出輕細的詫異之聲,道:「怎麼倒又……怎麼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了,實在難為情,只得從身邊把錢摸了出來。仰彝這姊姊向來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親爭口氣!紫微就恨他這一點,此刻她連帶地也恨起女兒來。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覺得,粉光脂艷坐在那裡,笑嘻嘻和仰彝說道:「噯,我問你!可是有這個話,你們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還在那兒來往,據說有一次到他家去,這人不規矩起來,她嚇得跑了出來,把雨衣丟在人家家裡,後來又打發了弟弟妹妹一趟兩趟去拿回來——可是有這樣的事?」仰彝道:「你聽哪個說的?」姑奶奶道:「還不是他們小孩子們講出來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這些女兒們,我說話她還聽?反而生疏了!其實還是她們娘說——娘說也不行,她們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們這家裡,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瀠珠叫瀠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討回她的衣裳。明知這一去,是會破壞了最後那一幕的空氣。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後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

到了那裡,問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說她上去看看。然後把她們請上樓去。毛耀球迎出房來,笑道:「哦,匡小姐!好嗎?怎麼樣,這一向好嗎?常常出去玩嗎?」他滿臉浮光,笑聲很不愉快,瀠珠知道他對她倒是沒有什麼企圖了,大約人家也沒有看得那麼嚴重。瀠珠在樓梯口立住了腳,板着臉道:「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們這兒了。」他道:「我還當你不來了呢!當然,現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幾個錢的——不過當然,你也不在乎此……」瀠珠道:「請你給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兩趟你叫人來取,我又沒見過你家裡的人,我知道他是誰?以後你要是自己再來,叫我拿什麼給你呢?所以還是要你自己來一趟。怎麼,不坐一會兒麼?」瀠珠接過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後面,走到馬路上,經過耀球商行,櫥窗里上下通明點滿了燈,各式各樣,紅黃紗罩垂着排須,宮款描花八角油紙罩,乳黃瓜楞玻璃球,靜悄悄的只見燈不見人,像是富貴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這樣的世界真好,可是瀠珠的命里沒有它,現在她看了也不怎麼難過了。她和妹妹一路走着,兩人都不說,腳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渣子,早上的雨雪結了冰,現在又微微的下起來了。快到家,遇見個挑擔子的唱着「臭……干!」賣臭干總是黃昏時分,聽到了總覺得是個親熱的老蒼頭的聲音。瀠珠想起來,妹妹幫着跑腿,應當請請她了,便買了臭豆腐乾,篾繩子穿着一半,兩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時代,全然沒有一點少女的風度。油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醬,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瀠珠滾燙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