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創世紀 · 五 線上閱讀

仰彝和他父親匡霆谷一輩子是冤家對頭。仰彝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親背地裡給兒子錢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腦後見腮,兩眼上插,雖然頭已經禿了,還是一臉的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分。到得後來,人生的不如意層出不窮,他的頑劣也變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來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這個蓮子茶今年就沒吃好!」言下有一種鄭重精緻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兒是姑奶奶自己親自煮的,試着,沒用鹼水泡。」霆谷問道:「煮得還好麼?」沈太太道:「姑奶奶說太爛了。」霆谷道:「越爛越好,最要緊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給煮進去。……我今年這個蓮子茶就沒吃好!」他伸出一隻手虬曲作勢,向沈太太道:「豈但蓮子茶呀,說起來你都不相信——今年我們等到兩點鐘才吃到中飯,還是溫吞的!到現在還沒個熱手巾把子!這家裡簡直不能登了!……還有晚上沒電燈這個彆扭!」紫微道:「勸你早點睡,就是不肯!點着這麼貴的油燈,蠟燭,又還不亮,有什麼要緊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有什麼要緊事,一大早要起來?」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語道:「今天這頓晚飯還得早早的吃,十點鐘就沒有電了。還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這一向還是全嫂做菜麼?」紫微又把燒飯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訴了她。沈太太道:「還虧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現在就她是我們這兒的一等大能人噯!——真有那麼能幹倒又好了!我有時候說說她,你沒看見那臉上有多難看!」沈太太連忙岔開道:「您這兒平常開飯,一天要多少錢?」紫微道:「六百塊一天。」霆谷道:「簡直什麼菜都沒有。」沈太太道:「那也是!人有這麼多呢。」紫微道:「現在這東西簡直貴得……」她蹙緊眉頭微笑着,無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對於這一切非常願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微道:「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就這樣子苦過,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到幾時!」仰彝駝着背坐着,深深縮在長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夥了,我到城隍廟去擺個測字攤,我一個人總好辦。」他這話說了不止一回了,紫微聽了發煩,責備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現在倒不想兩個出來!」仰彝冷冷地笑道:「本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呀。真要到那個時候,我兩個大點的女兒,叫她們去做舞女,那還不容易!」紫微道:「說笑話也沒個分寸的!」

門一開,又來了客,年老的侄孫湘亭,湘亭大奶奶,帶着女兒小毛小姐。湘亭夫婦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從家裡走了來,又接着上樓梯,已經見得疲乏,爬下磕頭,與老太太拜壽,老太爺道喜,紫微霆谷對於這一節又是非常認真的,夫妻倆斷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個頭,一定要人家磕足兩個。這仿佛是他們對於這世界的一種報復。行過禮,大家重新入座,紫微見湘亭喘息微微,便問:「你們是走來的麼?外頭可冷?」湘亭笑道:「走着還好,坐在黃包車上還要冷呢。」湘亭大奶奶也笑道:「還好,路不很遠。小毛每天去教書,給人家補課,要走許多路呢,幾家子跑下來,一天的工夫都去了。現在又沒有無軌電車了。坐黃包車罷,那真是……只夠坐車子了!」紫微道:「真是的,現在做事也難噯!我們家那些,在內地做事的,能夠顧他們自己已經算好的了!三房裡一個大的成親,不還是我拿出錢來的麼?……不夠噯!在外頭做事是難!」沈太太道:「女人尤其難。一來就要給人吃豆腐。」

霆谷照例要問湘亭一句:「有什麼新聞嗎?」隨後又告訴他:「聽說已經在××打了?我看是快了!」在家裡他雖然火氣很大,論到世界大局,他卻是事理通達,心地和平的。

仰彝見他父親背過臉去和湘亭說話,便向沈太太輕輕嘲戲道:「哦?沈太太你這樣厲害的人,他們還敢嗎?」沈太太剪得短短癟癟的頭髮,滿臉的嚴父慈母,一切女護士的榜樣。臉上卻也隱約地紅了一紅,把頭一點一點,笑道:「外頭人心有多壞,你們關起門來做少爺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說,女人賺兩個錢不容易,除非做有錢人的太太。最好還是做有錢人的女兒,頂不費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歡聽你說話這個爽快透徹!」沈太太笑道:「我就是個爽快。所以姑奶奶同我還合得來呢!」紫微心裡過了一過,想着她自己當初也是有錢人的女兒,於她並沒有什麼好處似的。

老媽子推門進來說:「有個人來看皮子。」紫微皺眉道:「前兩天叫他不來,偏趕着今天來。」向老媽子道:「你去告訴全少奶奶,到三層樓上去開箱子。」一面嘟囔着,慢慢地立起身來,到裡面臥室里去拿鑰匙。霆谷跟在她後面,踱了出去。

屋裡眾人,因為賣東西不是什麼光鮮的事,都裝作不甚注意,繼續談下去。仰彝道:「女人出去做事就是這樣:長得好的免不了要給人追求。所以我那個大女兒,先說要找事的時候我就說了:將來有得麻煩呢!」沈太太聽他口氣里很得意似的,便問:「是呀,聽說你們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的話,只笑了一聲道:「總之麻煩!」沈太太道:「你們大小姐的確是好相貌,眼看着這兩年越長越好了。」仰彝道:「那倒不要說,像她們這樣人走出去,是同他們外頭平常看見的做事的人有點兩樣!有點兩樣的!」

姑奶奶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問道:「老太太呢?」仰彝道:「上樓去有點事。你快來代表陪客罷!」姑奶奶見到湘亭夫婦,便道:「咦!你們剛來?我倒是要同湘亭談談!明志一直對我說的:『你們家那些親戚,還就只湘亭,還有點老輩的規模。』他常常同我說起的,對你真是很器重。」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姑爺在金融界是個發皇的人物,已經算得半官派了,姑奶奶也有相當資格可以模仿宋美齡,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齊肘彎,梳着個溜光的髻,稀稀幾根前劉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臉,兩撇濃眉,長長的像青龍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極足,個子不高,腰板筆直,身材驃壯。她坐了下來,笑道:「噯,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談談!」

湘亭只是陪笑,聽她談下去。她道:「——一直沒有空。我向來是,不管有什麼應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課程表上,到時候睡覺的。八點鐘起來,一早上就是歸折東西,家裡七七八八,我還要臨帖,請了先生學畫竹子,有時候一個心簡直靜不下來。下午更是人來得不斷,親戚人家這些少奶奶,一來就打牌,還算是陪着我的。我向來是不顧情面的,她們托我介紹事,或是對明志商量什麼,我就老實說:明志他是辦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場。總替他回掉了。可是她們還是來,在我那兒說說話吃頓飯都是好的!這就滴滴答答,把些秘密告訴我,又是哪個外頭有了人,不養家了,要我出面講話;又是哪個的孩子要我幫助學費——你不曉得,幫了他的學費還有嘔氣的事在後頭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氣人呢!等會我仔細講給你聽,我倒願意聽聽你的意見——所以我氣起來說:從此我不管這些閒事了!明志的朋友們總是對他說:『你太太真是個人才,可惜了兒的,應當做出點事業來。』說我『應當做出點事業來』。」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興致真好!」湘亭大奶奶道:「本來一個人做人是應當這樣的。」沈太太道:「都像我們姑太太這樣就好了。」

正說着,瀠珠掩了進來,和湘亭夫婦招呼過了,問:「奶奶不在麼?」仰彝道:「在你們樓上開箱子呢。」姑奶奶見了瀠珠,忽然注意起來,扭過身去,覷着眼從頭看到腳,帶着微笑。瀠珠着慌起來,連忙去了。姑奶奶問了仰彝一聲:「她還沒磕過頭?」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說:「我們可要走了?」仰彝道:「就要開飯了,吃了飯走。」姑奶奶也道:「再坐會兒,再坐會兒。」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來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怎麼還不下來。」

三層樓的箱子間裡,電燈沒裝燈泡,全少奶奶掌着蠟燭,一手扶着箱子蓋。紫微翻了些皮子出來,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時新了,賣不出價。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來,那倒可以賣幾個錢了!」又道:「銀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邊伸手捏了捏,插上來便道:「這件有點發黃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舊了,沒有槍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現在也不時髦。」商人道:「就是呀。還有這件貂不能夠反穿——開縫的,只能穿在裡頭,能反穿就值錢了。」他只肯出一萬五,紫微嫌太少,他道:「這價錢出得不錯了,拿家去還要刷油,還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賺老太太多少錢!」霆谷道:「那是!他們拿回去還要隔些日子才能夠賣掉呢!現在這個錢,嗨嗨,擱些日子是推扳不起的。」紫微賭氣把貂皮收過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襖。商人道:「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賣不上價。」霆谷道:「那他這話倒也是不錯!這樣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賣給誰?」商人把它顛來倒去細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麼都不夠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來:「從前時新小的,拚命要做得小,全給裁縫賺去了!我記得這件的皮統子本來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