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創世紀 · 三 線上閱讀

從那天之後,姊妹們在家閒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真討厭,」她攢眉說,「天天到店裡來。老闆是不說話——不過他向來不說什麼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闆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壞笑,背後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自己的來頭,不然怎麼會讓他沾上了!」二妹瀠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瀠珠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瀠華便道:「下回我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麼?倒要看看他什麼樣子。」瀠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很!」瀠華道:「簡直發痴!」瀠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才犯不着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麼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麼能幹,除了他那爿店,還有別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家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瀠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家就少這樣一個能幹人!」瀠珠頓時板起臉來,旋過身去,道:「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痴!」瀠芬忙道:「不了,不了!」瀠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丟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只怕還不如我。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畢業生都還沒有飯吃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沖頭——可是到底,好像……」

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泄漏出去,更要常常的買了吃的回來。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裡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哪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後來又捧了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着我,叫我拿回來請家裡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瀠華嘴裡吃着人家的東西,眼看着姐姐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台,省得他老是黏纏個不完!」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麼不規則的地方,反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氣和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裡說得過他?」

蛋糕里夾着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塊慢慢吃着,心裡靜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現在馬上一刀兩斷,還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裡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才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現在麼,委曲也是白委曲了。

舊曆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仿佛是耶誕節或是陽曆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的時候已經在陽曆年之後了。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手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都退了回去。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衖堂里。她猜着他午飯後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妝檯,男性化的只是那隨便,棕綠毛絨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台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不在前面店里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裡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瀠珠考慮着,新年裡到人家家裡來,雖然小姐們用不着丟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裡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靜得很。」瀠珠走到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欞,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陽里,新得可愛。她心裡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着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現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只得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着瀠珠。妹妹們也幫着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着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幹。有了這身分證,大家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嚇起來,仿佛她自己鑽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訴他:「家裡有事,」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麼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說嗎!逼得我沒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裡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裡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轉問瀠珠:「什麼?她要什麼?」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麼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知道知道毛家裡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沖得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她從線呢手籠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一揩,背着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裡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的,那麼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裡有他母親代他瞞着。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兩年了。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只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裡去的呀!拖了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難我忽然發現肚裡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她那粗啞的喉嚨,很容易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着臉,把頭左右搖着,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乾。一張凹臉,鬅發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着,瀠珠只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抗着肩膀,兩鬢的鬅發里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行?」徵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要說:「我看不大好!」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生。」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着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麼,有的女人還會上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裡,我就去捉姦。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裡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