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留情 · 四 線上閱讀

敦鳳知道他們這裡牆壁不厚,惟恐浴室里聽得見,不敢順着她說,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是個什麼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崑曲研究會裡的。月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說得來些。我也敷衍着他們,幾個小的功課趕不上,有他們給補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有許多事幫着跑跑腿,家裡傭人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可是有時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她坐在床沿上,傴僂着身子,兩肘撐着膝蓋,臉縮在大衣領子裡,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瀟灑地笑道:「我自己說着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

她靜等敦鳳發問,等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敦鳳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些事很感到興趣,現在她本身的情形與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結了婚,對於婚姻外的關係不由得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因此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討論的價值,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的事。我一有什麼主張,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對。」敦鳳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楊太太道:「你說那個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鳳是有「結婚錯綜」的女人,對於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她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她還執着地說:「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覺得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着下巴,腳在地上拍了一下道:「那是個不相干的人。」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麼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楊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溫存體貼,像米先生那樣的。」敦鳳一下子不作聲了,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

楊太太伸出一隻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氣色真好!……像你現在這樣,真可以說是合於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便道:「你哪裡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道:「怎麼了?」敦鳳低下頭去,一隻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捶,一隻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致推開捶着,孩子氣地鼓着嘴,說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說他今年要喪妻。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里,單只露出一雙眯嬉的眼睛來,冷眼看着敦鳳,心目中想道:「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口口聲聲『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鳳聽着又不願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着我什麼!」楊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爭那些名分,錢抓在手裡是真的。」敦鳳嘆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將來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睛,代她發急道:「你可以問他呀!」敦鳳道:「那你想,他怎麼會不多心呢?」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錢從你手裡過,你還不隨時的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積得下來呀!現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是米的價錢,煤的價錢,大家都有數的。米先生現在在公司里不過掛個名,等於告退了。家裡開銷,單只幾個小孩子在內地,就可觀了,說起來省着點也是應該的。可是家裡用的都是老人,什麼都還是老樣。張媽下鄉去一趟,花頭就多了,說:『太太,太太,問你要幾個錢,買兩匹布帶回去送人。』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囉、蕎麥麵、黏糰子。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一來就抗着個臉,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說:『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覷眼望着敦鳳,微笑聽她重複着人家嘴裡的「太太,太太,」心裡想:「活脫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又問:「怎麼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氣味?不是在那兒熨衣裳罷?」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的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樓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罵道:「誰叫熨的?用過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啊!」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敦鳳在房裡,從大開的房門裡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裡一陣歡喜,假裝着詫異的樣子,道:「咦?你怎麼又來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過,想着來接你。」楊太太正從浴室里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裡,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還來接!」米先生拍了一拍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在雨倒是不下了。」楊太太道:「再坐一會兒罷,難得來的。」米先生脫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你好啊?」楊太太嘆息一聲,答了個「好」字,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敦鳳在旁邊聽着,心裡嫌她裝腔作勢,又嫌米先生那過份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實同你說:她再什麼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然而她對於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後提起來還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於「老太婆」,倒不那麼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裡,她又翻屍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她是勝利的。雖然算不得什麼勝利,終究是勝利。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價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乾淨,也不知是誰喝過的。她再轉過去,轉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可是她始終並沒有吃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着楊太太要和他搭訕,發落了熨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道:「我去讓他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當斗篷,斗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隻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買點烘山芋,這兩天山芋上市。」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以為我們也不在乎——」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

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裡,不知為什麼兩人都有點窘。敦鳳雖是沉着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先生笑道:「怎麼樣?什麼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說着,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麼這麼快,趕去又趕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回到房中,大家說着話,吃着烘山芋。剩下兩個,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小女孩一進來便說道:「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人立在陽台上去看。敦鳳兩手筒在袖子裡,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現在不知有幾度?」她走到爐台前面,爐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真的出了太陽了。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葛兒鈴……鈴!葛兒鈴……鈴!」她關心地聽着。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裡倒是一寬。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餵?」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求懇。然後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裡,呆住了。回眼看到陽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着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出現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着陽台;水泥闌幹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對於這世界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一面說,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看,仿佛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裡明白。」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應該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弄堂里,過街樓底下,干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裡一隻小風爐,嗗嘟嗗嘟冒白煙,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弄堂里,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只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弄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着的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着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艷。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着。踏着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着,經過郵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鸚哥。

一九四五年一月

*初載一九四五年二月《雜誌》第十四卷第五期,收入《傳奇》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