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留情 · 三 線上閱讀

楊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古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兩人站着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着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股票公司里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着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說話之間淨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着!現在不同了,男人就伏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有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麼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麼苦,拖着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嘔的也不大來家了,什麼都着落在我身上,怎麼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捲起畫幅,口中說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里有一種溫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裡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幾時請老太太到我們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坐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雇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老太太口中答應着,心裡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兩個女人一塊兒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並排坐着,不知怎麼總顯得傻頭傻腦的。一男一女坐着,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說:「要是個不相干的人一塊兒坐着,的確有些不犯着,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麼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決定它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了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盯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整齊,像個三號配給麵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託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麼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說好,說裡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婚哪裡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着張報紙,上下一瞭,又一摺,摺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吧?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塊兒走。」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着,若是個知趣的,就該藉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定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麼背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裡眉來眼去的?

說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里島上的跳舞。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鋪着二寸厚的銀磚,一座大佛,周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然而敦鳳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為他心心念念記罣着他太太,因為他與她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楊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們去起來還不是容易?」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說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兒去呢。」楊老太太道:「那她真高興了!」敦鳳嘆了口冷氣,道:「唉!將來的事情哪兒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點發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說,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着說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別處去彎一彎,讓他先走一步罷。」

米先生去了之後,老太太問敦鳳:「他現在上哪兒?」敦鳳移到煙炕上來,緊挨着老太太坐下,低聲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麼病呢?」敦鳳道:「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氣管炎。這兩天他每天總要去一趟。」說到這裡,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捏着拳頭輕輕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後推動,推着捶着,滿腔幽怨的樣子。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隨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鳳忙道:「我當然隨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於他,根本也沒有什麼感情。」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氣罷了?」敦鳳楞起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幾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還是笑着的:「我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全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現在,到底是夫妻——」敦鳳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麼話都說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其實我們真是難得的,隔幾個月不知可有一次。」話說完了,她還兩眼睜睜看定了對方,帶着微笑。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對答,只是微笑着。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說道:「當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難跟他發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是不錯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錯。」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心他呀,衣裳穿、脫,吃東西……總想把他餵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自己說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體結實,看着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道:「我先告訴舅母那個馬路上的算命的,當着他,我只說了一半。說他是商界的名人,說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又說他今年要喪妻。」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要死了?算命的說:不是你。你以後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實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罷。」敦鳳低頭捶着搓着膝蓋,幽幽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老媽子進來回說: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來。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現在才送來!正趕着人家有客在這裡。」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麼?舅母儘管洗澡,我一個人坐一會兒。」老虎灶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擔水,潑潑灑灑穿過這間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當心,別把扁擔倚在大毛巾上碰髒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裡,驀地靜了下來。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葛兒鈴……鈴……葛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麼老是沒人接。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求懇、迫切的戲劇。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着,自衛地瞪眼望着牆壁。「葛兒鈴……鈴!葛兒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淒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

楊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過身來說:「隔壁的電話鈴這邊聽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做得馬虎,牆薄。」

楊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疊鈔票放在爐台上,她把一張十元的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鬍鬚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老太太嘆道:「現在這時候,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敦鳳也附和着笑了起來。

楊老太太進浴室去,關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兒洗澡麼?」敦鳳點頭說是。楊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紅絨線衫掛在門背後,我想把它拿出來的,裡頭熱氣薰着,怕把顏色薰壞了。」她試着推門,敦鳳道:「恐怕上了閂了。」楊太太在煙鋪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敦鳳問道:「打了幾圈?怎麼散得這樣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敦鳳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楊太太道:「誰都看不得我呢。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贏?像你表哥,現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兒罷,干坐着也得要錢哪!說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裡待不住。說起來這家裡事無大小全虧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壓低了聲音道:「現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別瞧我就知道打牌,這弄堂里很有幾個做小生意發大財的人,買什麼,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這一向一定財氣很好。」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後,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來,指着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櫃,恨道:「你看這個、這個,什麼都霸在她房裡!你看連電話、冰箱……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