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留情 · 二 線上閱讀

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春風滿面的,紅紅白白,笑得發花,眯細着媚眼,略有兩根前劉海飄到眼睛裡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聳肩膀,一手當胸扯住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敦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招呼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複了一句「好麼?」痴痴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做成的。敦鳳就恨她這一點。

敦鳳問道:「表哥在家麼?」楊太太細細嘆了口氣道:「他有這樣早回來麼?表妹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敦鳳笑道:「也只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淨吵嘴。」敦鳳與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着,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鳳說話,引着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說與楊太太完全無關罷,那也不對,敦鳳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據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晚上,圍着這包鋼邊的皮面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現在她闊了,儘管可以嗇刻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現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其中有一個黑西裝里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後,說:「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划。她似乎不怕癢,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着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劃下去,說道:「哪,劃一道線——男女有別,啊!」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如今說給這班人聽,就顯着下流。

隔壁房間裡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着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掀着,低着頭小聲唱戲,旁邊有人伴奏。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崑曲嗎?」米先生也道:「聽着幽雅得很!」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台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楊太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裡面起鬨罷了,他們崑曲研究會裡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裡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幾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麼華什麼華,怎麼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裡一縮。然後湊到敦鳳跟前,濛濛地看住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頭有她那個人的影兒,是八月十五晚上。」眾人都聽見了,鬨笑起來,搶着說:「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娘家的體面,不願讓米先生再往下聽,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兒也就來了。」

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面,回過頭來盯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說:「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米先生始終帶着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幾個孩子出現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乾淨,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裡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檯、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文件高櫃、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歷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里,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的鴉片煙雖然戒掉了,還搭着個煙鋪。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叉里露出肉紫色的絨線袴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紮腳袴。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麼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袴罷,一條袴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只好對付着再說。」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從前的料子只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麼?」敦鳳道:「我那兒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麼?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頭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着,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輕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來,背剪着手,看牆上的對聯。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頑。老太太問小孩:「怎麼不知道叫人哪?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裡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老太太只管追問,連敦鳳也跟着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着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網袋裡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說:「老太太不吃麼?」敦鳳忙說:「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別客氣了。我是真的不吃。」煙炕旁邊一張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敦鳳嘆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叫名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你這兒戶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看見。訂一份報,也就是為着看看戶口米戶口糖。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有人管!咳,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種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老太太道:「靈不靈呢?」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着玩,看他才五十塊錢。」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麼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後什麼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里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太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聽說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現在不能找他了,特別掛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聽見你說起算命了。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着,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只顧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台的時候看了看鐘。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極細的長短針,噝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着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有的。也有根據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說我同我丈夫合不來。我說:『那怎麼樣呢?』她說:『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這豈不是笑話?家裡多少人勸着不中用,她給一說就好了?我說:『不行噯,我不能把他帶來。他不同我好,怎麼肯聽我的話呢?』她說:『那麼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可不是越說越離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麼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後來我就沒有再去。」

楊老太太聽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裡,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着。楊老太太便又打岔說:「你們說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裡老王說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米先生說道:「現在用人真難。」敦鳳說:「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你不知道,我情願少用個把人,不然,淨夠在牌桌旁邊站着,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弄堂的,寧可多貼他幾個錢。今天不知怎麼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煙去了——你看這是不是……?」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嗎?」楊老太太道:「哪兒供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都是同弄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