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等 · 二 線上閱讀

沙發上雖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資格地躬腰說兩聲「對不起」,便使他們自動地騰出一塊地方來,讓她把小孫女安頓下了。小孩平躺在傾陷的破呢沙發上,大紅絨線衫與絨線袴的袴腰交疊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頭再頂着絨毛鈕子蓬鬆的圓球,睡着了像個紅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這下子工夫已經睡着了!」她預備脫下旗袍蓋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鈕子,包太太和她是認識的,就說:「把我的雨衣斗篷給她蓋上罷!」童太太道謝,自己很當心地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與包太太攀談。包太太長得醜,冬瓜臉,卡通畫裡的環眼,下墜的肉鼻子;因為從來就沒有好看過,從年輕的時候到現在一直是處於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隨即悲傷起來。

「所以我現在就等龐先生把我的身體收作收作好,等時局一平定,」童太太說:「等我三個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呀,氣得我兩條腿立都立不住。每天燒小菜,我燒了菜去洗手,」她虛虛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這邊洗手,他們一家門,從老頭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滿一桌子,他們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頭子闖了禍,抓到縣衙門裡去了,把我急得個要命,還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來,找我的一個乾女兒,走她的腳路,花了七千塊錢。可憐啊——黑夜裡乘了部黃包車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顛得去,你知道蘇州的石子路,又狹又難找,墨黑,可憐我不跌死是該應!好容易他放了出來了,這你想我是不是要問問他,裡面是什麼情形,難末他也要問問我,是怎麼樣把他救出來的。哦——踏進門就往小老姆房裡一鑽!」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皺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紅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噴出唾沫星子,「難我氣啊,氣啊,氣了一晚上,一晚上沒睡,第二天看見他,我就說了;我說人家為了你這事擔驚受怕,你也不告訴告訴我你在裡邊是什麼情形,你也不問問我是怎麼樣把你救出來的。他倒說得好:『誰叫你救我出來?拿錢不當錢,花了這麼些,我在裡面滿好的。』啊喲我說:你在裡面滿寫意——要不是我託了乾女兒,這邊一個電話打得去,也不會把你放在賬房間裡——格咾你滿寫意呀!真要坐在班房裡,你有這麼寫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氣不氣?——不然我也不會忍到如今,都為了我三個大小姐。」

包太太勸道:「反正你小孩子們都大了,只要兒女知道孝順,往後總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幾個小孩倒都是好的,兩個媳婦也好,都是我自己揀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現在說着要離要離,也難哪!族裡不是沒有族長,族長的輩分比我們小,也不好出來說話。」

包太太笑起來:「這麼大年紀了,其實也不必離了,也有這些年了。」

童太太又嘆口氣:「所以我那三個小姐,我總是勸她們,一輩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麼好處,用銅鈿,急起來總是我着急,他從來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來,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兩手都往前一送,恨道:「來到他家這三十年,他家哪一樁事不是我?那時候才做新娘娘,每天天不亮起來,公婆的洗臉水,煨雞蛋,樣式樣給它端整好。難後來添了小孩子,一個一個實在多不過,公婆前頭我總還是……公婆倒是一直說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來,不開口了。給了她許多磨難,終於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長輩早已都過世了,而她仍舊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紅漆桶似的房裡摸索摸索,窸窸窣窣,手觸到的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節節奇酸的凍疼。

奚太太勸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氣。不曉得你可曾試過——到耶穌堂里聽他們牧師講講,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認得有幾個太太,也是氣得很的,常常聽牧師解釋解釋,現在都不氣了,都胖起來了。」

包太太進去推拿,一時大家都寂靜無聲。童太太交手坐着,是一大塊穩妥的悲哀。她紅着眼睛,嘴裡只是吸溜溜吸溜溜發出年老寒冷的聲音,腳下的地板變了廚房裡的黑白方磚地,整個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的。裡間壁上的掛鍾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細如髮,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微微的一兩聲,仿佛有幾千里地沒有人煙。

包太太把雨衣帶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鈕扣,要給孫囡蓋在身上。奚太太道:「脫了不冷麼?」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還是我這件短大衣給她蓋上罷。」便脫下她的淡綠大衣,童太太道謝不迭,兩人又說起話來。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氣,跟他們住開了,圖個眼不見。童太太你不知道現在的時勢壞不過,裡邊因為打仗,中國人民死得太多的緣故呢,下了一條命令,討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們討呀!」

童太太茫然聽着,端麗的胖臉一霎時變得疤疤癩癩,微紅微麻,說:「哦?哦?……現在壞真壞,哦?從前有個算命的老早說了,說我是地藏王菩薩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對頭,沒有好結果的。說這話的也不止這個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時候到耶穌堂去一趟試試看,聽他們講講就不氣了。隨便哪一個耶穌堂都行。這裡出去就有一個。」

童太太點頭,問道:「蘇州金光寺有個悟圓老和尚,不知你可曉得?」

奚太太搖搖頭。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過腰去,輕輕問:「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麼治脫頭髮的方子?我這頭髮,你看,前頭褪得這樣!」

童太太熟練地答道:「用生薑片在頭皮上擦擦,靈得很的。」

奚太太有訓練過的科學化的頭腦,當下又問:「隔多少時擦一擦呢?」

童太太詫異地笑了。「隔多少時?想起來的時候末擦擦它好了。我說給你聽金光寺那和尚,靈真靈。他問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來火去的?』我說是的呀。他就說:『快快不要這樣。前世的冤孽,今世里你再同他過不去,來生你們原舊還要做夫妻,那時候你更苦了,那時候他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你,一個錢也沒有得給你!』難末我嚇死了!老和尚他說:『太太你信我這一句話!』我雙手合十,我說謝謝你師父,我雙手把你這句話捧回去!從此我當真,大氣也不呵他一口。從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難後來不怕了,堂子裡走走,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難現在愈加惡了——放鬆得太早的緣故呀!」她嘆息。

奚太太聽得不耐煩起來,間或答應着「唔……唔……」偶爾點個頭,漸漸頭也懶得點了,單點一點眼睫毛,小嘴突出來像鳥喙,有許多意見在那裡含苞欲放,想想又覺得沒得說頭,斷定了童太太是個老糊塗。

輪到女僕領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鬧,龐先生厲聲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歡你!」

女僕也諂媚地跟着醫生哄他:「先生喜歡你!呵,呵,呵,先生喜歡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請先生吃喜酒!」

龐先生也笑了:「對了,將來時局平定,你結婚的時候,不請我吃酒我要動氣的呵!」

童太太打聽幾點鐘了,着急起來,還是多付了兩百塊錢,拔號先看,看過了,把睡熟的小孫女兒抱了起來,身上蓋的短大衣還了奚太太,又道謝,並不覺得對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當地,只穿着襯裡的黑華絲葛薄棉對襟襖袴,矮腳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圖里古中國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鈎子上的灰呢襯絨袍,慢悠悠穿上,一陣風,把整個的屋子都包在裡面了。袍掛拂到奚太太肩上臉上,奚太太厭惡地躲過了。童太太扣上鈕子,胳肢窩以上的鈕子卻留着不扣,自己覺得仿佛需要一點解釋,抱着孩子臨走的時候又回頭向奚太太一笑,說:「到外頭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凍着的。」然後道了再會。

現在被推拿的是新來的一個拔號的。奚太太立在門口看了一看,無聊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這拔號的是個少爺模樣,穿件麂皮外套,和龐先生談到俄國俱樂部放映的實地拍攝的戰爭影片:「真怕人,眼看着炮彈片子飛過來,一個兵往後一仰,臉一皺,非常痛苦的樣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龐先生睜眼點頭道:「殘忍真殘忍!打仗這樣東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這推拿,也把人痛得嘰哩哇啦叫,我這是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嘆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龐先生有點惋惜地嘆道:「本來同他們那邊比起來,我們這裡的戰爭不算一回事了!殘忍真殘忍。你說你在哪裡看的?」

青年道:「俄國俱樂部。」

龐先生道:「真有這樣的電影看麼?多少錢一個人?」

青年道:「龐先生你要看我替你買票去。」

龐先生不作聲,隔了一會,問道:「幾點鐘演?每天都有麼?」

青年道:「八點鐘,你要買幾張?」

龐先生又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點的。」

龐太太在外間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點的——」嗨嗨嗨嗨笑起來了。龐先生也陪她笑了兩聲。

診所的窗戶是關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舊黃報紙的碎條,撕剩下的。外面是白淨的陰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層玻璃紙。

龐太太一路笑着,走來開窗,無緣無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將一隻用過的牙籤丟出去。然後把小書桌上半杯殘茶拿起來漱口,吐到白洋磁扁痰盂的黑嘴裡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腳下。奚太太也笑,但是龐太太只當沒看見她,龐太太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點感觸地望到別處去,牆上的金邊大鏡里又看見龐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臉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擺一擺一擺。奚太太連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溫柔地想起她丈夫。

「將來,只要看見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對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講……」

她這樣安慰了自己,拿起報紙來,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鳥,微向一邊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贊成地看起報來了。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脫了的頭髮還沒長出來。

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對街一排舊紅磚的衖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台的衣裳。一隻烏雲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看見它黑色的背,連着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着。不一會,它又出現在陽台外面,沿着闌干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歸它慢慢走過去了。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初載一九四四年十二月《雜誌》第十四卷第三期,收入《傳奇》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