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桂花蒸 阿小悲秋 · 四 線上閱讀

正說着,哥兒達伸頭出來探問,阿小忙向李小姐道:「聽電梯響不曉得是不是他回來了呢!」一面按住聽筒輕聲告訴哥兒達。哥兒達皺了皺眉,走出來了,卻向里指指,叫阿小進去把酒杯點收出來。他接過聽筒,且不坐下來,只望牆上一靠,叉着腰,戒備地問道:「哈囉?……是的,這兩天忙。……不要發痴!哪有的事。」那邊並沒有炸起來,連抽搭抽搭的哭聲也一口氣吸了進去聽不見了。他便消閒下來,重又低聲笑道:「不要發痴了……你好麼?」正好呢喃耳語着,萬一房裡那一個在那裡注意聽。「你那股票我已經托他買了。看你的運氣!這一向頭痛毛病沒有發麼?睡得還好麼?……」他向電話里「噓!噓!」吹口氣,使那邊耳朵里一陣奇癢,也許他從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氣作耍的,兩人都像是舊夢重溫,格格的笑起來。他又道:「那麼,幾時可以看見你呢?」說到幽會,是言歸正傳,他馬上聲音硬化起來,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麼樣?……這樣好不好,先到我這裡來再決定。」如果先到他這裡來,一定就是決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飯。他一隻手整理着拳曲的電話線,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備忘錄上阿媽寫下來的,記錯了的電話號碼——她總是把9字寫反過來。是誰打了來的呢?不會是……但這阿媽真是惱人!他粗聲回答電話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現在不過回來換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軟了下來,電話上談到後來應當是餘音裊裊的。他道:「所以……那麼,一直要到星期五!」微喟着。叮嚀着:「當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輕輕的一吻。

阿小進去收拾陽台上一張藤桌上的杯盞,女人便倚着鐵闌干。對於這年輕的舞女,這一切都是新鮮浪漫的罷?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層白霧,霧裡的黃包車紫陰陰地遠遠來了,特別地慢,慢慢過去一輛;車燈,腳踏車的鈴聲,都收斂着,異常輕微,仿佛上海也是個紫禁城。

樓下的陽台伸出一角來像輪船頭上。樓下的一個少爺坐在外面乘涼,一隻腳蹬着闌干,椅子向後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裡捏一份小報,雖然早已看不見了。天黑了下來,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掃掃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陽台便是載着微明的百寶箱的沉船。阿小心裡很靜也很快樂。

她去燒菜,油鍋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只受驚的鳥,撲來撲去。先把一張可以摺疊的舊式大菜台搬進房去,鋪上台布,湯與肉先送進去,再做甜菜。甜雞蛋到底不像話,她一心軟,給他添上點戶口麵粉,她自己的,做了雞蛋餅。

她和百順吃的是菜湯麵疙瘩,一鍋淡綠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點肥胖的顫抖,百順先吃完了,走到後陽台上,一個人自言自語:「月亮小來!星少來!」

阿小詫異道:「瞎說點什麼?」笑起來了,「什麼『月亮小來,星少來』?發痴滴搭!」

她進去收拾碗盞,主人告訴她:「待會兒我們要出去。你等我們走了,替我鋪了床再走。」阿小答應着,不禁罕異起來——這女人倒還有兩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幾個錢似的!

她想等臨走的時候再把百順交給對過的阿媽,太早了怕他們嫌煩。燒開了兩壺水,為百順擦臉洗腳,洗脖頸,電話鈴響,她去接:「哈囉?」那邊半天沒有聲音。她猜是個中國人打錯了的,越發仿着個西洋悍婦的口吻,火高三丈銳叫一聲「哈囉?」那邊怯怯的說:「餵?阿媽還在嗎?」原來是她男人,已經等了她半天了。「十點鐘了,」他說。

阿小聽聽主人房裡還是鴉雀無聲。百順坐在餅乾筒上盹着了,下起雨來了,竹帘子上淅瀝淅瀝,仿佛是竹竿夢見了它們自己從前的葉子。她想:「這樣子倒好,有了個藉口。」她喊醒了百順,領他走到隔壁去,向對過阿媽解釋:「下雨,不帶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歡傷風,跟着阿姨睡一晚罷!」回到這邊來,主人還是沒有動靜,她火冒起來,敲門沒人理,把門輕輕推開一線,屋裡漆黑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雙雙出去了。阿小忍着氣,替他鋪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鑰匙網袋雨傘,短大衣捨不得淋濕,反摺着挽在手裡,開後門下樓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過臉來,漆黑的大臉,塵世上的一切都驚惶遁逃,黑暗裡拚鈴碰隆,雷電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進小廚里。玻璃窗被迫得往裡凹進去。

阿小橫了心走過兩條馬路,還是不得不退回來,一步拖一步走上樓來,摸到門上的鎖,開了門,用網袋包着手開了電燈,頭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襪都脫了,白緞鞋上繡的紅花落了色,紅了一鞋幫。她擠掉了水,把那雙鞋掛在窗戶鈕上晾着。光着腳踏在磚地上,她覺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得像石板。廚房內外沒有一個人,哭出聲來也不要緊,她為她自己突如其來的癲狂的自由所驚嚇,心裡模糊地覺得不行,不行!不能一個人在這裡,快把百順領回來罷。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後門口還沒上閂;廚房裡還點着燈。她一直走進去,拍拍玻璃窗,啞着喉嚨叫:「阿姐,開開門!」對過阿媽道:「咦?你還沒回去?」阿小帶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現在這斷命路又沒有燈,馬路上全是些坑,坑裡全是水——真要命!想想還是在這裡過夜罷。我那癟三睡了沒有?還是讓他跟我睡去罷。」對過阿媽道:「你有被頭在這裡麼?」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鋪在大菜台上,下面墊了報紙,熄了燈,與百順將就睡下。廚房裡緊小的團圓暖熱里生出兩隻蒼蠅來,在頭上嗡嗡飛着。雨還是嘩嘩大下,忽地一個閃電,碧亮的電光里又出了一個蜘蛛,爬在白洋磁盆上。

樓上的新夫婦吵起嘴來了,訇訇響,也不知是蹬腳,還是被人推撞着跌到櫥櫃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帶着哭聲唎唎囉囉講話,仿佛是揚州話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傾聽,心裡想:「一百五十萬頂了房子來打架!才結婚了三天,沒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規矩……」她朦朧中聯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經給新房裡特別裝上了地板,秀琴勢不能不嫁了。

樓上鬧鬧停停,又鬧起來。這一次的轟轟之聲,一定是女人在那裡開玻璃窗門,像是要跳樓,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數落了,只是放聲號哭。哭聲漸低,戶外的風雨卻潮水似地高起來,嗚嗚叫囂;然後又是死寂中的一陣哭鬧,再接着一陣風聲雨聲,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顯明地加上去的音響效果。

阿小拖過絨線衫來替百順蓋好,想起從前同百順同男人一起去看電影,電影裡一個女人,不知怎麼把窗戶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風雨的街頭,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無論她跑到哪裡,頭上總有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阿小苦惱地翻了個身,在枕頭那邊,雨還是嘩嘩下,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她在雨中睡着了。

將近午夜的時候,哥兒達帶了女人回來,到廚房裡來取冰水。電燈一開,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順睡夢裡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沒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條紋布短袴,側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與腿壓在百順身上。頭上的兩隻蒼蠅,叮叮的朝電燈泡上撞。哥兒達朝她看了一眼。這阿媽白天非常俏麗有風韻的,卸了裝卻不行。他心中很覺安慰,因為他本來絕對沒有沾惹她的意思;同個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況現在特殊情形,好的傭人真難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兒達捧了一玻璃盆的冰進去。女人在房裡合合笑着,她喝下的許多酒在人裡面晃蕩晃蕩,她透明透亮的成了個酒瓶,香水瓶,躺在一盒子的淡綠碎捲紙條里的貴重的禮物。門一關,笑聲聽不見了,強烈的酒氣與香水卻久久不散。廚下的燈滅了,蒼蠅又沒頭沒腦撲上臉來。

雨仿佛已經停了好一會。街下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麼,只聽得出極長極長的憂傷。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憂都挑在他擔子上。

第二天,阿小問開電梯的打聽樓上新娘子為什么半夜三更尋死覓活大鬧。開電梯的詫異道:「哦?有這事麼?今天他們請客,請女家的人,還找了我去幫忙哩。」還是照樣地請了客。

阿小到陽台上晾衣服,看見樓下少爺昨晚乘涼的一把椅子還放在外面。天氣驟冷,灰色的天,街道兩旁,陰翠的樹,靜靜的一棵一棵,電線杆一樣,沒有一點胡思亂想。每一株樹下團團圍着一小攤綠色的落葉,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涼仿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沒放平,吱格吱格在風中搖,就像有個標準中國人坐在上頭。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與皮。一張小報,風卷到陰溝邊,在水門汀闌幹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樓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麼些人會作髒!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內。

一九四四年九月

*初載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南京《苦竹》第二期,收入《傳奇》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