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桂花蒸 阿小悲秋 · 二 線上閱讀

黃頭髮的女人打電話來,要把她昨天大請客問哥兒達借的杯盤刀叉差人送還給他。阿小說:「哥兒達先生她去辦公室!……是的密西。我是阿媽。……我很好,謝謝你密西。」「黃頭髮女人」聲音甜得像扭股糖,到處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虛情假意的,含羞帶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問:「什麼時候你派來阿媽?現在我去菜場,九點半回來也許。……謝謝你密西。……不要提,再會密西。」她迫尖了嗓子,發出一連串火熾的聒噪,外國話的世界永遠是歡暢、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買了小菜回來。「黃頭髮女人」的阿媽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兒達薦了去的,在後面拍門,叫:「阿姐!阿姐!」秀琴年紀不過二十一二,壯大身材,披着長長的鬈髮,也不怕熱,藍布衫上還罩着件玉綠兔子呢短大衣。能夠打扮得像個大學女生,顯然是稀有的幸運。就連她那粉嘟嘟的大圓臉上,一雙小眼睛有點紅紅的睜不大開(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緣故),好像她自己也覺得有一種鮮華,像蒙古婦女從臉上蓋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纓絡縫裡向外界窺視。

阿小接過她手裡報紙包的一大疊盤子,含笑問了一聲:「昨天幾點鐘散的?」秀琴道:「鬧到兩三點鐘。」阿小道:「東家娘後來到我們這裡來了又回去,總天亮以後了。」秀琴道:「哦,後來還到這裡來的?」阿小道:「好像來過的。」她們說到這些事情,臉上特別帶着一種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說人的事情。她們那些男東家是風,到處亂跑,造成許多灰塵,女東家則是紅木上的雕花,專門收集灰塵,使她們一天到晚揩拭個不了。她們所抱怨的,卻不在這上頭。

秀琴兩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歸折碗盞,嘟囔道:「我們東家娘同這裡的東家倒是天生一對,花錢來得個會花,要用的東西一樣也不捨得買。那天請客,差幾把椅子,還是問對門借的。麵包不夠了,臨時又問人家借了一碗飯。」阿小道:「那她比我們這一位還大方些。我們這裡從來沒說什麼大請客過,請起來就請一個女人,吃些什麼我說給你聽:一塊湯牛肉,燒了湯撈起來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樣。難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來的,還有一樣甜菜,第二次就沒有了。……他有個李小姐,實在吃不慣,菜館裡叫了菜給他送來。李小姐對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現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個不及一個,越來越不在乎了。今天這一個,連哥兒達的名字都說不連牽。」秀琴道:「中國人麼?」阿小點頭,道:「中國人也有個幾等幾樣……妹妹你到房裡來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禮,一副銀碗筷,曉得他喜歡中國東西,銀樓里現打的,玻璃盒子裝着,玻璃上貼着紅壽字。」秀琴看着,嘖嘖嘆道:「總要好幾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這時候出來一點太陽,照在房裡,像紙煙的煙迷迷的藍,榻床上有散亂的彩綢墊子,床頭有無線電,畫報雜誌,床前有拖鞋,北京紅藍小地毯,宮燈式的字紙簍。大小紅木雕花幾,一個套着一個。牆角掛一隻京戲的鬼臉子。桌上一對錫蠟台。房間裡充塞着小趣味,有點像個上等白俄妓女的妝閣。把中國一些枝枝葉葉銜了來築成她的一個安樂窩。最考究的是小櫥上的煙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樣,吃各種不同的酒;齊齊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紅漆藍漆綠漆的蛋形大木塞。還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黃灰玻璃梳子,逐漸的由粗齒到細齒,七八隻一排平放着。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難過,因為主人的頭髮已經開始脫落了,越是當心,越覺得那珍貴的頭髮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牆上用窄銀框子鑲着洋酒的廣告,暗影里橫着個紅頭髮白身子,長大得可驚的裸·體美人。題着「一城裡最好的」。和這牌子的威士忌同樣是第一流。這美女一手撐在看不見的家具上,姿勢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柱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凍着冰肌。她斜着身子,顯出尖翹翹的圓大乳··房,誇張的細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腳,但竭力踮着腳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兒面」,一雙棕色大眼睛楞楞的望着畫外的人,不樂也不淫,好像小孩穿了新衣拍照,甚至於也沒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緻的乳··房大腿蓬頭髮全副披掛齊整,如同時裝模特兒把店裡的衣服穿給顧客看。

她是哥兒達先生的理想,至今還未給他碰到過。碰到了,他也不過想占她一點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煩,那也就犯不着;他一來是美人遲暮,越發需要經濟時間與金錢,而且也看開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來主張結交良家婦女,或者給半賣淫的女人一點業餘的羅曼斯,也不想她們劫富濟貧,只要兩不來去好了。他深知「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的道理,他在賭檯上總是看看風色,趁勢撈了一點就帶了走,非常知足。

牆上掛着這照片式的畫,也並不穢褻,等於展覽流線型的汽車,不買看看也好。阿小與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願顯得她們是鄉下上來的,大驚小怪。

阿小道:「趁着有水,我有一大盆東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這樣痴心的女人!」她邊在那裡記掛李小姐,彎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氣喘吁吁的說:「會得喜歡他!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隔家東家娘多下一張麵包票,我領了一隻麵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偷東西也偷不到他頭上!他呀,一個禮拜前吃剩下來一點飯還留到現在,他不說不要了,我也不動他的。『上海這地方壞呀!中國人連傭人都會欺負外國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國的外國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這樣,一大盆衣裳泡在水裡,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襯衫顏色落得一塌糊塗,他這也不說什麼了——看他現在愈來愈爛污,像今天這個女人,——怎麼能不生病?前兩個月就弄得滿頭滿臉癤子似的東西,現在算好了,也不知塌的什麼藥,被單上稀髒。」

秀琴半天沒搭話,阿小回頭看看,她倚在門上咬着指頭想心思。阿小這就記起來,秀琴的婆家那邊要討了,她母親要領她下鄉去,她不肯。便問:「你姆媽還在上海麼?」秀琴親親熱熱叫了一聲「阿姐」,說道:「我煩死了在這裡!」她要哭,水汪汪的溫厚紅潤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說你,這麼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頭。」秀琴道:「姆媽也這樣說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來,鄉下的日子我過不慣!姆媽這兩天起勁得很在那裡買這樣買那樣,鬧死了說貴,我說你嘰咕些什麼,棉被枕頭是你自己要撐場面,那些繡花衣裳將來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別的都不管,他們打的首飾裡頭我要一隻金戒指。這點禮數要還給我們的。你看喏,他們拿只包金的來,你看我定規朝地下一摜!你看我做得出哦?」

她的尊貴驕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燭」,這些年來總覺得當初不該就那麼住在一起,沒經過那一番熱鬧。她說:「其實你將就些也罷了,不比往年——你叫他們哪兒弄金子去?」想說兩句冷話也不行,傴僂在澡盆邊,熱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間一陣陣刺痛冒汗,頭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熱,還是詫異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聞得見她的黑膠綢衫上的汗味陣陣上升,像西瓜剖開來清新的腥氣。

秀琴又嘆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們的房子本來是泥地,單單把新房裡裝了地板……我心裡煩得要死!聽說那個人好賭呀——阿姐你看我怎麼好?」

阿小把衣服絞乾了,拿到前面陽台上去曬。百順放學回來,不敢撳鈴,在後門口大喊:「姆媽!姆媽!」拍着木柵欄久久叫喚,高樓外,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曠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廚房裡來做飯,方才聽見了,開門放他進來,嗔道:「嘰哩哇啦叫點什麼?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飯,又來了兩個客,一個同鄉的老媽媽,常喜歡來同阿小談談天,別的時候又走不開,又不願總是叨擾人家,自己帶了一籃子冷飯,誠誠心心爬了十一層樓上來。還有個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紹了給樓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見百順,問道:「這就是你自己的一個?」阿小對小孩叱道:「喊『阿姨!』」慢回嬌眼,卻又臉紅紅的向朋友道歉似的說:「像個癟三哦?」

現在這時候,很少看得見阿小這樣的熱心留人吃飯的人,她愛面子,很高興她今天剛巧吃的是白米飯。她忙着炒菜,老媽媽問起秀琴辦嫁妝的細節。秀琴卻又微笑着,難得開口,低着粉紅的臉像個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媽媽也有許多意見。

做短工的阿姐問道:「你們樓上新搬來的一家也是新做親的?」阿小道:「噯。一百五十萬頂的房子,男家有錢,女家也有錢——那才闊呢!房子,家生,幾十床被窩,還有十擔米,十擔煤,這裡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個傭人陪嫁,一男一女,一個廚子,一個三輪車夫。」那四個傭人,像喪事裡紙紮的童男童女,一個一個直挺挺站在那裡,一切都齊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錢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來——這樣一說,把秀琴完全倒壓了,連她的憂愁苦惱也是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