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六章 · 2 線上閱讀

結果,和預計的正好相反,大海浪高·潮急,洶湧澎湃。伊什梅爾經不起大海的顛簸,不得不依賴暈海寧。他從腰間解下水壺,用水吞下兩片,鬆開頭盔的帶子,越過膠合板船緣望着船外。身下的船搖擺不定,他看見他們的船和左邊緊挨着的其他三艘登陸艇一起前進着。他能看見旁邊那艘艇里的人;其中一個點着了一根香煙,雖然那個士兵試圖用手掌擋着,但煙頭的光亮清晰可見。伊什梅爾縮回來靠在裝備上,閉着眼睛,用手指堵着耳朵。試着不去想眼前的這一切。

三小時後,他們抵達貝提爾近海處。七點三十分,隊形排好後,他們開始堅定地前進,海浪不時地越過船緣,船上每個人渾身都濕透了。小島如地平線上的一條黑線,出現在視線內。伊什梅爾站起來活動活動腿。貝提爾那邊炮火連天,他旁邊一個戴了防水手錶的人試圖測算島上主力艦炮彈齊發的時間。另外一邊的兩個人則在抱怨一個叫阿德米拉爾·希爾的管事的人把他們進攻的時間定在白天,讓他們沒法借着夜色的掩護。他們能看見海軍火力正猛——巨浪之間黑煙從小島上升起——這對三排的士氣開始產生了積極影響。「那些混蛋會一個不剩的,」二等兵哈維斷言,「這些五英寸口徑的巨炮就夠他們受的了。它們會把他們炸得屁滾尿流的」

十五分鐘後,他們順着水流到達塔拉瓦鹹水湖湖口。他們超過了兩艘驅逐艦——達希爾號和林戈爾德號,兩艦都在靠近海灘的海浪中開炮,炮聲震耳欲聾,那聲音比伊什梅爾聽過的任何聲音都響。他繫緊帽帶,並決定不再朝船緣外張望。他抬頭看了一下,看見前面遠處有三輛兩棲戰車上了岸。它們都遭到了機關槍的猛烈攻擊;一輛掉進了一個彈坑;另一輛被火力擊中停了下來。根本沒有俯衝式炸彈,B-24型轟炸機也沒出現。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趴下,繫緊頭盔帶子,避開火力攻擊。伊什梅爾稀里糊塗地陷入了小男孩們夢寐以求的激戰關頭。他要攻占一個海灘,他是一個海軍通訊員,但他覺得自己大便都快拉褲子裡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直腸在收縮。

「見鬼,」吉姆·哈維在說,「見鬼,這些混蛋,腦袋淨是屎的傢伙,可惡,這可不行!」

他們的班長,來自加利福尼亞州伊利卡的瑞奇·欣克爾——他在新西蘭將伊什梅爾訓練成了一個優秀的下棋搭檔——是他們之中第一個犧牲的。登陸艇突然在一塊暗礁上擁淺了——他們離海灘還有五百多碼的距離——兵們坐在那裡面面相覷了三十幾秒,機關槍的火力在登陸艇右舷被呼嘯。「還會有大傢伙來的。」欣克爾大聲喊道,「我們最好離離開這見鬼的地方。離開這裡!離開!我們走吧!」「你先走。有人答道。

欣克爾跨過膠合板船緣,跳進了水裡。大家開始跟着他,伊什梅爾·錢伯斯也是。他正費力地將他八十五磅重的裝備弄過船觸時,欣克爾面部中彈,倒了下去,然後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人也被擊中了,腦袋頂被打飛了。伊什梅爾將他的裝備扔進大海,自己也緊跟着跳進了水裡,他在水下待了儘可能長的時間,只偶爾浮出水面透一口氣——他能看見小型武器的火光在岸邊閃爍——然後又深扎進水裡。等他再浮上來時他看見大家——運輸兵爆破兵、機槍手、所有人——都紛紛將東西扔進水裡,然後像伊什梅爾一樣潛在水裡。

他和其他幾十個海軍士兵一起游回登陸艇的後面。海軍艇長還站在那裡,罵罵啊咧,一邊前後來回按壓着油門,想讓登陸艇從暗礁上脫身。貝委斯少尉對船上不願下船的土兵大聲嚷嚷着。「渾蛋,貝婁斯!」有個人一直說着。「你先上啊!」另一個人叫道。伊什梅爾聽出來那是二等兵哈維的聲音,他現在有點兒歇斯底里了。

登陸艇遭受到了更多的火力攻擊,躲在它後面的那群士兵開始朝岸邊轉移。伊什梅爾處在那群人中間的位置,壓低着身體游過去,試圖將自己想象成一具漂浮在貝提爾湖口的毫無威脅的土兵屍體,一具被潮水衝上去的屍體。他們已經到了水只有齊胸高的地方了,有些人還將步槍舉過頭頂,不停地有人倒在已經被先前犧牲的人的血染紅的海水裡。伊什梅爾看着他們搖搖晃晃倒下去,看見機關槍的火力抽打着水面,將自己的身體又壓低了一點兒。在他前面的淺灘處,二等兵紐蘭德站起來跑向防海堤,然後另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也朝那邊跑去,被子彈擊中,倒在浪花中,然後第三個人又朝那邊跑去。第四個人,艾瑞克·布里德索被打中了膝蓋,倒在淺灘上。伊什梅爾停下來,看着第五、第六個人也中彈了,他前面的人都在往那邊跑,他也做好準備,從水中沖了出來。他們三個毫髮無損地跑到了防海堤,縮在椰子樹原木後面看着艾瑞克·布里德索;他的膝蓋已經被打掉了。

伊什梅爾看着艾瑞克·布里德索流着血,像是快死了。他倒在五十碼外的海水裡用微弱的聲音求救。「哦,混蛋,」他說道,「救救我,夥計,快點,夥計,快來救救我,求你們了。」艾瑞克和厄內斯特·特斯塔夫得一起在德拉瓦爾長大;在惠靈頓的時候經常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羅伯特·紐蘭德想跑出去救他,但貝婁斯少尉將他拉了回來;沒用的,貝婁斯指出,敵人火力太猛了,那麼做只會弄得兩個人都活不了,每個人都不吭聲地表示同意。伊什梅爾靠着防海堤站直了一點兒;他不打算再跑到海灘上去救受了傷的人,雖然他心裡也有點兒想那麼做。他能怎麼樣呢?他的裝備已經沉入湖口了。他甚至不能給艾瑞克·布里德索一條繃帶,更別提救他的命了。他坐在那裡,看着艾瑞克在海水裡翻轉,臉朝向太陽。他的腿部分浸在水裡,但伊什梅爾能清楚地看到其中一條已經斷掉,隨着波浪漂動着。在伊什梅爾縮在防海堤後面的時候,那男孩因失血過多而死亡,他的那條腿隨着海浪漂到了幾英尺外的地方。

十點鐘,他還在那裡,沒有武器,也沒事可做,和幾百個上了岸的、受了傷的士兵一起盤坐在那裡。海灘上犧牲的士兵多了許多,受傷的也多了許多,防海堤後面的人試圖不去聽他們的呻·吟和呼救。然後J連的一個中士,似乎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突然站到了防海堤的上面,嘴角叼着一根香煙,罵他們是「一群膽小如鼠的人」。他毫不留情地斥責他們,痛罵個不停,說他們就是「等這個戰役打完後都應該狠狠教訓一通的懦夫」,「為了自己的小命,只知道讓別人去衝鋒陷陣」,「根本不算個男人」等等,下面的人都求他隱蔽起來,小心丟了性命。他不肯,結果被一顆炮彈炸飛了。中士甚至沒時間表示驚訝,就面朝下撲倒在沙灘上。沒人再說什麼了。

一輛兩棲戰車終於在防海堤上弄開了一個缺口,幾個士兵開始從那裡通過,立刻全部陣亡。伊什梅爾被招去幫忙將一輛油駁棄置在貝提爾、陷入沙里的半履帶式裝甲車挖出來。他跪在地上用挖壕溝的工具挖,他旁邊的那個人倒在沙灘上昏了過去,頭盔滑到了臉上。K連的一個通訊兵在防海堤旁打開無線電裝備,正衝着裡面大聲呼叫着,但他抱怨說,近海處戰艦炮火齊鳴,他連噪音都聽不到,根本聯繫不上任何人。

到了下午,伊什梅爾意識到,從海灘迎面吹來的甜絲絲的氣味是死去海軍士兵的氣味。他嘔吐了,然後喝掉了水壺裡最後一口水。就他所知,他那個班已經沒別的人還活着了。過去的三個多小時裡,他沒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但一隊運輸兵帶着補給來了防海堤這邊,他拿到了一支卡賓槍,一包子彈和一把刀。他解開頭盔系帶,坐在防海堤下,擦拭着那支卡賓槍——裡面淨是沙子——在當時的情形下儘可能地清理着它。他就那樣坐在那裡,手裡拿着扳機觸發器,拉着衣服一角擦拭着,新一撥兒的兩棲戰車登上了沙灘,遭到了迫擊炮的轟擊。伊什梅爾饒有興趣地看了他們一會兒,士兵們衝出來,然後倒在沙灘上——有的犧牲了,有的受傷了,有的邊跑邊尖叫着。他低下頭,不願再看,繼續清潔自己的卡賓槍。四小時後,夜色降臨,他還在那裡,蜷在同一個地方,手裡拿着卡賓槍,砍刀插在掛在腰帶上的刀鞘里。

一個上校帶着隨從來到海灘,督促軍士和下級軍官重整各班。晚上九點,他說——離現在不到二十分鐘了——這兒的每個人都必須衝出去;任何滯留不前的人都將依軍法處置;是時候像個真正的海軍一樣衝鋒陷陣了,他補充道。上校繼續向前走,K連的迪歐珀少尉問伊什梅爾他是哪個班的,他這麼一個人在防海堤這樣挖是想幹什麼。伊什梅爾解釋說他的裝備在越過登陸艇船緣的時候丟了,他旁邊的人不是犧牲了就是受傷了;他不知道班裡其他人都在哪裡。迪歐珀少尉不耐煩地聽了,然後讓伊什梅爾在防海堤邊挑個人出來,然後又讓他挑了一個,然後又挑了幾個,直到加上他自己足以組成一個班,然後讓他去弗里曼上校在那輛被埋在沙里的半履帶式裝甲車旁邊臨時設立的指揮所報告。他說他沒時間廢話。

伊什梅爾向二十幾個小伙解釋了情況,才召集了一個班。有個士兵讓他滾一邊去;另一個說腿受傷了動不了;還有一個說一會兒就來卻一直沒有動。突然有槍火從水面射來,伊什梅爾推測有一個小日本的狙擊手泅水出來,正在用湖口一輛被摧毀的兩棲戰車裡的機關槍朝這邊開火。防海堤已經不安全了。

他壓低身子沿着防海堤一直走下去,一邊快速地和人們說上一兩句,最後,他遇上了厄內斯特·特斯塔夫得,他正趴在椰子樹原木上開槍還擊呢,他槍舉得高高的,頭壓得低低的。「嗨,」伊什梅爾說道,感謝上帝。」

「錢伯斯,」厄內斯特說道,「去他的耶穌基督。」

「大傢伙兒都在哪兒?」伊什梅爾問道,「傑克遜和其他人怎麼樣了?」

「我看見傑克遜中槍了,」厄內斯特答道,「爆破和排雷班的那些人上岸的時候全被打死了。還有沃爾特。」他補充道,「還有吉姆·哈維。還有海基斯那個傢伙。我看見他倒下去。還有姆瑞和博林,也中槍了。他們在水裡就都中槍了

「欣克爾也是,」伊什梅爾說道,「還有艾瑞克·布里德索——他的腿被炸斷了。還有費茲——他是上岸之後犧牲的,我看見他倒下去。貝婁斯沒死,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還有紐蘭德。那些傢伙都在哪呢?」

厄內斯特·特斯塔夫得沒有回答。他拽了一下頭盔的系帶,放下手裡的卡賓槍。「布里德索?」他說道,「你確定?」

伊什梅爾點點頭。「他犧牲了。」

「腿炸斷了?」厄內斯特追問道。

伊什梅爾背靠着防海堤坐了下去。他不想再談論艾瑞克·布里德索,也不想再想起他死時的情景。很難說在這樣的時候談論這些有什麼用。很明顯,沒有任何意義。從登陸艇在珊瑚礁上擱淺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他都不願去想起。他發現自己現在似乎陷入了某種濕漉漉的夢境,夢裡的事反覆重演。他在防海堤旁挖掘,過一會兒發現自己又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又發現自己還在防海堤下挖着。有時候情景一閃,他能看清自己手裡的具體細節。他又累又渴,發現自己根本不能集中精神,他體內的腎上腺素正在耗盡。他想活下去,他現在只知道這一點,別的什麼都不清楚。他想不起來自己來這裡的原因——他為什麼會入伍,參加海軍來這裡作戰,這到底有什十麼意義。「是的,」他說,「布里德索死了。」

「見鬼。」厄內斯特·特斯塔夫得罵道。他踢了兩下防海堤里的第一條原木,然後又踢了第三下、第四下。伊什梅爾·錢伯斯轉過身。

晚上九點,他們和其他三百人一起越過防海堤。他們遇到了正前方飽經摧殘的棕櫚樹林中迫擊炮和機關槍的攻擊。伊什梅爾沒看見厄內斯特·特斯塔夫得中槍;他是後來才知道的,通過問別人才知道,厄內斯特被發現頭部被炸出了一個像男人拳頭大小的洞。伊什梅爾自己左臂也中槍了,正中二頭肌中央。子彈穿過時肌肉被扯傷——只是一顆南部 [4] 機關槍射出的子彈——骨頭碎成了上百塊,刺進了他胳膊上的神經,血管和肌肉里。

[4] 二戰時期日軍使用的一種槍炮。

九小時後,他醒過來,發現兩個醫務人員跪在他旁邊的那個男人身邊,那人似乎是被擊中了頭部,腦漿從頭盔下流出來。伊什梅爾在那個死人後面接受手術,他服過鎮痛劑,還有他腰間的醫療箱中有一卷紗布。他將胳膊包了起來,靠身體的重量壓住止血。「好了,」一個醫務人員告訴伊什梅爾,「我們的擔架隊正在朝這邊來。沙灘安全了。一切都好了。我們會用船把你運走的。」

「該死的小日本。」伊什梅爾說道。

之後他便躺在離貝提爾七英里遠的大海上不知道哪艘船的甲板上,一排排傷員中間躺着的一個小伙兒,他左邊擔架上的一個小伙兒則因子彈穿透了他的腎而死去了。另一邊是個長着齙牙的小伙兒,他的大腿處被子彈打中,血染紅了他的卡其褲子。那個小伙兒沒法說話,弓着背躺在那裡,急促微弱地呼吸着,每隔幾秒便機械地呻·吟一聲。伊什梅爾問他是否還好,但他只是接着呻·吟。十分鐘後,就在救護人員過來抬他去做手術之前,他死掉了。

在船上的一個手術台上,伊什梅爾失去了他的手臂,給他截肢的軍醫從業生涯中只做過四台手術,都是在過去幾個小時裡做的。那位軍醫用一把手鋸鋸平骨頭,但截肢處卻不平整,所以傷口比通常癒合得慢,留下的傷疤也又厚又粗糙。伊什梅爾沒有全身麻醉,醒來時看見自己的手臂被丟在角落裡一堆染血的衣物上。十年後,他還會夢到那一幕,他自己的手指緊握着朝向牆壁,他的胳膊看起來那麼蒼白渺遠,不過他還是認出了那就是他的胳膊,成了地上的一段垃圾。有人注意到他一直盯着它,便吩咐了一聲,於是那截手臂被卷在一條毛巾里,扔進了一個帆布的垃圾簍。另一個人又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劑,伊什梅爾逢人便說「小日本……該死的小日本……」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說完這句話,他不太清楚自己想說什麼,「該死的小日本」是所有他能想到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