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五章 · 1 線上閱讀

星期一早上七點,一輛軍用卡車將富士子和她五個女兒帶到友睦港渡輪碼頭。那裡的士兵給了她們一些標籤貼在手提箱和大衣上。她們頂着嚴寒在包袱邊等着,那些白人鄰居站在那裡,看着她們被士兵趕到碼頭。富士子看見尤思·塞弗倫森也在其中,雙手抓着前面的欄杆靠在上面;今田一家經過時,她朝她們揮手。從西雅圖搬來的尤思十年來都在富士子那裡買草莓,但言談之間總仿佛她是個農婦,其角色不過是讓尤思從城裡來的朋友感受一下島上生活的異域風情。她的友善總有些紆尊降貴的味道,每次買草莓的時候總帶點施捨味道地多給一些錢。所以今天早上,儘管尤思·塞弗倫森友好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富士子卻沒有看她或是和她打招呼——她只是目光低垂,盯着地面。

九點,她們排隊登上了克洛肯號,白人從高處山上驚訝地看着他們,田中戈登八歲的女兒在碼頭上摔了一跤,哭了起來。很快其他人也哭起來了,山上傳來安東尼奧·丹格倫的聲音,這個菲律賓裔的小伙子兩個月前剛娶了北野伊利諾為妻。「伊利諾!」他大聲喊道,待她抬頭看時於,他拋了一束紅玫瑰下來,花束隨風向水面飄下,落在碼頭木樁下的水波間。

火車將她們從安納柯蒂斯帶到一個臨時宿營地——朴雅勒普集貿市場的馬棚。她們在馬棚里臨時安頓,睡在帆布行軍床上;晚上九點之後她們不得離開馬棚,十點被勒令熄燈,每家只有一個光禿禿的燈泡。馬棚里的寒冷直透進她們的骨頭裡,夜裡下雨屋頂漏水,她們又起來挪床。第二天早上,六點,她們踩着泥漿去臨時宿營地食堂,吃了些罐裝無花果和用餡餅盤烤的白麵包,喝了點錫杯裝的咖啡。富士子忍受着這一切,保持着自己的尊嚴,儘管在其他女人面前故作輕鬆,但她內心感覺自己已瀕臨崩潰。肚子疼時扭曲的臉令她深感羞辱。她垂着頭坐在馬桶上,羞愧於自己的身體製造出來的聲音。公用廁所的屋頂也漏着雨。

三天後,她們上了另一列火車,開始慢吞吞地朝加利福尼亞行進。夜裡,在車廂來回巡邏的軍警讓她們拉下窗簾,她們歪在座位上度過了黢黑的幾個小時,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抱怨。火車走走停停,搖晃得她們無法入睡,廁所門口總是排着長隊。在朴雅勒普臨時宿營地吃的東西讓很多人集體拉肚子,包括富士子。她坐在位置上,腹內灼燒着,腦袋輕飄飄的,仿佛腦子已經不在腦殼裡了,一滴冷汗掛在她的前額。她竭力忍着這種不適,沒有對女兒們提及。她不想讓她們知道她內心也受着煎熬,需要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躺着,好好睡上一覺。因為在她剛想睡的時候,幾隻綠頭蒼蠅總在她耳邊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還有高見家的嬰兒的哭聲,那孩子才三個星期大,發着燒。嬰兒的哭聲啃噬着她的神經,她用手指堵住耳朵,但似乎無濟於事。隨着睡意漸漸逃走,她對小孩和高見一家的同情也開始溜走,她心裡開始暗暗希望那小孩死掉算了,那樣耳邊就安靜了。但同時她又恨自己這麼想,壓制這種想法的同時,她的怒氣也在增長,恨不能將那小孩從窗戶扔出去,那樣大家也許就清淨了。過了很長時間,正在她覺得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時候,那個嬰兒停止了像嚴厲刑罰一樣的尖利哭喊,富士子讓自己平靜下來,閉上眼睛,帶着極大的寬慰準備睡覺,就在那時,高見家的小孩又哭了起來,尖銳的哭聲折磨着人們的神經。

火車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沙漠的中心,一個叫作莫哈維 [1] 的地方停了下來。早上八點半,她們被趕上一輛輛的汽車,汽車帶着她們沿灰撲撲的道路向北走了四個小時,到了一個叫作曼扎納的地方。富士子閉上眼睛,試圖將拍打在車身上的沙塵暴想象成故鄉的雨。她迷迷糊糊地打着盹,醒來時便看見纏着倒鈎的鐵絲網和一排排因塵土瀰漫而顯得模糊的暗色營房。十二點半,她的手錶顯示;她們剛好趕上排隊領午飯她們背對着風,站在那裡用軍用餐具吃飯。花生黃油、白麵包、罐裝無花果和豇豆;在所有的食物里她都能嘗出灰土的味道。

[1] 莫哈維沙漠。

第一天下午,她們排隊領了止瀉藥。塵土飛揚,她們待在行李旁等着,然後又排隊領晚飯。傍晚的時候,今田一家被分到十一區的四號營房,分到了一間十六乘二十英尺的房間,房間裡僅有的物件是一個光禿禿的電燈泡、一台小小的科爾曼油汀、六張CCC [2] 軍用小床、六張草蓆和十二條軍用毯。富士子坐在一張小床的邊上,營地的食物和那份止瀉藥在她胃裡翻騰,令她痙攣。她穿着大衣,抱着自己,她的女兒們拍平草蓆里的麥稈,點起了油汀。雖然有油汀,可她一件衣服也沒脫地躺在毯子下還是凍得直發抖。到半夜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和三個同樣感到痛苦的女兒一起,磕磕絆絆地在黑漆漆的沙漠裡朝營地的公用廁所走去。令她們驚訝不已的是,那裡竟然半夜時分都排着長隊,五十幾個甚至更多的女人和孩子們穿着厚重的外套,在寒風中繃緊後背。隊伍里一名婦女吐得厲害,是她們中午都吃了的罐裝無花果的氣味。那名婦女用日語向大家道歉,就在這時隊伍里的另一個人也吐了,此後她們就都重新陷入了沉默。

[2] 行軍床的一種牌子。

進到廁所,她們發現地上都是排泄物,濕濕的,到處都是擦過的衛生紙。十二個廁位——背對背地排列着——全都滿到快溢出來了。但女人們還是照樣用,在半暗中蹲在上面,一排陌生人捂着鼻子看着。輪到富士子的時候,她低着頭,手揉搓着肚子,使勁將直腸里的東西都排空。旁邊有個水池可以洗手,但沒有肥皂。

夜裡,塵土和黃沙從牆壁和地板的節孔中吹了進來。到早上的時候,她們的毯子上已經覆了一層沙土。富士子的枕頭上枕着的地方是白色的,但周圍沒枕着的地方已經積了一層黃色的顆粒。她感覺自己臉上、頭髮里和嘴巴裡面也都是沙土。夜裡很冷,相鄰的房間裡有個嬰兒尖聲啼哭,兩個房間相隔只有一塊四分之一英寸厚的松木牆板。

到達曼扎納的第二天,她們領到了一個拖把、一把掃帚和一隻水桶。她們這一區的頭頭是一個穿着灰撲撲的大衣、從洛杉磯來的男人。他自稱以前是個律師,但現在,他站在那裡,鬍鬚沒有刮,一隻鞋的鞋帶沒有系,金屬框的眼鏡歪歪地掛在臉上。他領着她們去看戶外水龍頭在哪裡。富士子和女兒們掃掉灰塵,在一個只有一加侖大小的湯罐頭的空罐里漿洗衣物。但她們在打掃的時候,更多的灰塵和沙子吹進來,落在她們剛擦過的松木牆板上。初枝冒着風沙出門去,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些油氈紙,那是她在防火通道旁的一堆鐵絲網邊找到的。她們用它堵住門框處的縫隙,又從藤田家借來圖釘將它們固定在節孔上。

和任何人談論任何事情都已經失去了意義。每個人的處境都一樣。每個人都在哨塔下,在四面環繞的群山的包圍中像鬼魂一樣遊蕩。刺骨的風從山上吹下來,吹過帶刺的鐵絲網,將沙粒捲起打在她們臉上。營地還處在半竣工狀態;營房還不夠用。有的人一來想要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得自己動手建房子。到處都是人,方圓一英里的不毛之地上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軍用推土車弄得到處塵土飛揚,連個僻靜的地方都找不到。所有的營房看上去都一模一樣:到這裡的第二天晚上,夜裡一點半的時候,一個醉漢站在今田家門口,他沒完沒了地道歉,讓風沙乘虛而入。他走錯門了,他說。她們的房間也沒有天花板,別的營房裡的人吵架都聽得見。相隔三個房間的那個營房裡,有個男人自己釀酒——他用的是食堂的米飯和罐裝的杏仁汁——第三天深夜,他們聽到他妻子逼迫他的時候,他哭了。就在那晚,哨塔的探照燈亮了,掃過她們唯一的窗戶。早上,有個哨兵確信有人想逃跑,提醒哨塔內的機關槍手提高警惕。第四天晚上,十七號營房的一個年輕人開槍殺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後自殺了——兩人一起躺在床上。他不知怎麼弄到了一把槍。「沒辦法的事。」大家都說,「沒辦法的事,註定的。」

沒有地方擱衣物。她們就用手提箱和柳條箱將就着。腳下的地板冷,所以她們一直穿着髒兮兮的鞋子,直到上床睡覺。一個星期快過去的時候,富士子已經完全不清楚女兒們的行蹤了。所有人漸漸變成了一個模樣,穿着戰略物資部門多餘的衣服——海軍呢大衣、針織帽、帆布護腿、軍用護耳,還有土黃色的羊毛褲。只有兩個最小的女兒和她一起吃飯;另外三個都和年輕人混在一起,在別的桌上吃飯。她批評她們,她們都畢恭畢敬地聽着,但之後還是照樣出門。幾個大一點兒的女兒早出晚歸,衣服和頭髮里淨是灰土。集中營成了年輕人巨大的散步場所,他們在防火通道上亂逛,聚集在營房的背風處。一天早上吃過早飯後,富士子在去洗衣房的路上看見她的三女兒——她才十四歲——站在一群人中間,其中有四個穿着帥氣的艾森豪威爾夾克的男孩。她知道他們都是洛杉磯來的男孩;這個集中營的大多數人都是從洛杉磯來的。洛杉磯的人不是很熱情,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看不起她;她和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到一起去。富士子對一切都保持沉默,內心瀕臨崩潰。她在等久雄的信,但來的卻是一封別的信。

聖佩佐高級中學新聞班——伊什梅爾這封寫着假地址的信送到了初枝的妹妹壽美子的手裡,她就忍不住拆開看了。流放之前壽美子已經念到中學二年級了,雖然她知道信是寄給初枝的,但這信來自家鄉,對她有着難以抗拒的誘·惑力。

壽美子在糊着油氈紙的基督教青年會所前讀了伊什梅爾·錢伯斯寫來的這封信;在集中營的豬圈外面,她又讀了一遍,將其中一些驚人的詞句回味了一遍。

我的愛:

我每天下午依然去我們的香杉樹洞。我閉上眼晴,靜靜等待。我在空氣中捕捉你的氣息,在夢中與你相遇,心痛地想你回來。我每時每刻都想着你,渴望抱着你,撫摩你。思念令我痛不欲生。仿佛我身體的一部分被生生剝離。

我孤獨、痛苦,時刻想着你,盼着你能立刻給我寫信。信封上記得用「山下肯尼」這個名字,以免我爸媽生疑。

我這兒的一切現在都糟糕透頂,生活已經不值得過下去。我只能希望你在我們被追分開的這段時間裡能過得快樂——要快樂,初枝。至於我自己,我只能是痛苦的,直到你重新回到我的懷抱。我不能沒有你,我現在知道了。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之後,我發現你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沒有你,我便一無所有。

永遠全心全意愛你的,

伊什梅爾

一九四二年四月四日

壽美子邊走邊想並將伊什梅爾的信反覆讀了不下四遍,半小時後,她終於愧疚地將信交給了母親。「給你,」她說道,「我覺得很不光彩但我還是得給你看。」

她母親一手撫額,站在油氈紙棚下讀了伊什梅爾·錢伯斯的信。她的嘴唇快速翕動着,眼睛不時地眨一眨。讀完之後,她坐在一把椅子的邊緣,手裡捏着那封信愣了片刻,然後嘆着氣取下眼鏡。「不可能。」她用日語說道。

她疲憊地將眼鏡放在膝頭,信放在眼鏡上,用兩隻手掌按了按眼睛。

「鄰居家的男孩,」她對壽美子說道,「教她游泳的那個。」

「伊什梅爾·錢伯斯,」壽美子說道,「你知道他是誰。」

「你姐姐犯了個可怕的錯誤,」富士子說道,「一個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犯下的錯誤。」

「我不會的,」壽美子說道,「再說,那也不是一個在這樣的地方能犯得了的錯誤,不是嗎?」

富士子重新拿起眼鏡,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壽美子,」她說你告訴過誰嗎?你有沒有將這封信給誰看過?」

「沒有,」壽美子說道,「只給你看過。」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富士子說道,「你要保證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任何人。就算沒這事,謠言也夠多的了。你要保證閉上你的嘴巴,再也不提這件事。你明白嗎?」

「好的,我保證。」壽美子說道。

「我會告訴初枝信是我發現的。這樣她就不會怪你了。」

「好的。」壽美子答道。

「出去吧,」她母親說道,「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女孩出門漫無目標地閒逛去了。富士子將眼鏡重新架在鼻樑上,開始重讀這封信。從字裡行間,她清楚地知道她女兒已經和這個男孩糾纏得很深、很久了,或許有很多年了。很明顯,他碰過她的身體,他們兩個將林子裡一棵空心的樹作為幽會地點,在樹洞裡發生了親密的性關係。正如富士子曾經懷疑過的一樣,初枝的散步是個藉口。她女兒回來時手裡拿着忍冬藤,大腿之間卻是濕潤的。可惡的丫頭,富士子心裡罵道。